回鄉

　　爺爺住在一個小山麓上，山麓不高，俯視著一片田野，極目遠眺，只見青山幾抹，鬱鬱蔥蔥。爺爺的木屋建在山坡上，周圍種著幾株鳳凰木，引來鳥兒安居。每逢破曉以前，天地闇暗，萬籟俱寂之前，鳥兒啼叫之聲便響徹山麓之間，縈迴不散。爺爺卻自得其樂，自言有鳥語花香為伴，父親說不過他，便任由他隱居山間。

　　第一次到訪爺爺的小屋那年，我三歲。

　　爺爺大大的手，牽著我小小的手，緩緩走出了小屋。雨點細細碎碎的灑下，爺爺撐著雨傘，牽著我沿小徑往山下走。雨點滴滴答答的落在傘上，奏著愉快的童謠。我抬頭看爺爺的臉，灰白的鬍子，襯著幾道淺淺的歲月的鑿痕。春風吹拂路旁的相思樹，吹得葉子颯颯作響，幾片葉子飄落在我們面前。

　　我們靜靜的走著。爺爺忽然轉臉凝視著樹上的花，一朵朵小黃花，蒼蒼鬱鬱的。「這是相思樹的花。」爺爺說。「能摘下來嗎？」我抬頭望著花朵問。「爺爺老了，爬不上樹了。」爺爺哈哈大笑。「甚麼是老了？」我嘟嚷著。「不必急著知道，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爺爺笑著摸摸我的頭髮。

　　天上的雲朵緩緩的飄著。小路很長，出口很遠，爺爺牽著我，默默的往前走。我看著爺爺的臉龐，深邃而沉靜的眼眸，像隱藏著許多事情。

　　相思花落了，又長芽了。凋謝的小黃花，落進淙淙溪水，緩緩飄走，隨同一個匆匆逝去，無憂無慮的童年。

　　到訪爺爺的山居，品嚐爺爺沏的陳年普洱，聽百鳥啼聲，已成為每月的習慣。春去春回，我越長越高，爺爺的皺紋也越添越多，點點黑斑漸漸浮現在額上。這些細微的變化，像屋後的鳳凰木越長越茂盛一樣，我們渾然不覺。直至那一天，爺爺說腳疼，不外出了。

　　於是我們坐在窗前，凝望著白雲遨遊於藍天。爺爺忽然呢喃道：「故鄉的天也很湛藍。」
　　
　　「故鄉？」我問道。倏地，我隱約感覺到，有一扇門，嗄吱嗄吱的在爺爺心頭打開。
　　　
　　我看著爺爺的眼眸，隱約閃映著悵然若失的感覺。爺爺沉吟半晌，緩緩道出年輕時的故事。我彷彿看見一座與世無爭的小漁村，風光明媚，遙對碧海藍天。有一天，內戰的戰火蔓延至此，火光熊熊，炮火隆隆，無情的把漁村夷為平地。村民慌忙四散，其中有那麼一個小伙子，大著膽，千里迢迢，攀山涉水，跑到香港來，落地生根。儘管荊棘滿途，生活逼人，他還是咬緊牙關，挺過去了。可是，那座漁村，還屹立在他的心湖旁。
我是他的孫子。

　　爺爺轉臉望向窗外，忍著打轉的淚水。爺爺從沒有如此激動。我想，本來早已沈澱的回憶，在爺爺平靜的心湖，翻起了波濤。他凝望的，是故鄉那片蔚藍的晴空。盈盈的淚光後，爺爺看見的，是幾座木屋，幾縷炊煙，與那泓無垠的碧海。那是往昔的風景，靜靜的躺在心湖深處。那裡的人還依舊活著，出海、捕魚，燒飯。只不過，一切在記憶裡頭。

　　有一天，爺爺終於回到了往昔的漁村。他坐在雲端，俯瞰著人間。

　　爺爺走時，八十有五，走得很安詳。爺爺生前愛笑，於是我們都沒有大哭，至少沒有呼天搶地。父親與我都知道，爺爺終於回家了。他回到了那個魂牽夢縈的小漁村。那裡沒有戰火，只有月光、蟬鳴，與浪濤聲。爺爺悠悠的躺上沙灘上，吹著海風，凝視皓白的月光。

　　但此刻爺爺只有自己，孤獨一人。我想像著爺爺撐著雨傘，冒著風雨，獨自走著。也許人生的路，我們都只能陪別人走一段。回鄉的路很遠，但他只能孤身的走。小時候，爺爺為我撐傘；現在我長大了，能為您撐一次傘嗎？只是那麼一次，最後一次，可不可以？

　　慘白的燈光灑在靈堂中，燭火忽明忽滅的搖曳著。我沒有看爺爺最後一面。我知道，他早已走在回鄉的路上，怎會睡在冰冷的櫃中呢？案上那幀黑白照中，爺爺的眼眸，依舊是那麼深邃，沉靜。我在腦海中描繪著爺爺年輕時的臉孔。你年輕時的眼眸，是否一樣的深邃？抑或是清澈、純真，像無數朝氣勃勃的小伙子一樣？那個漁村是怎樣的？鄰居住著甚麼人？出海有沒有遇上風暴？打的多是哪種魚？許多問題在我腦海中盤旋，我想問，卻來不及。

　　那天，父親與我回到了小屋。那裡早已人去樓空了。白雲悄悄的聚，又悄悄的散了。熟悉的書桌蒙上了一層灰塵。我打開櫃，爺爺鍾愛的紫砂茶壺靜靜的躺在裡面。我一怔，悵惘之感不期然泛上心頭。

　　我踏上了屋前那道熟悉的小徑。昨夜風雨交加，把相思花從樹上吹下，一朵朵的散落在地上，像一顆顆墜落的星光。我默默的走，感受微風拂過耳畔，輕柔得像爺爺的手。
　　
　　我想起了小時候爺爺沒有回答的問題。甚麼是老？葉子黃了，頭髮白了，那些都是老。爺爺說，總有一天，我會明白甚麼是老。此刻，我明白了。爺爺以生命告訴我，老就是有太多的往事忘不掉，太多的時光回不去了。
　　
　　蕭蕭秋風吹過了屋後的鳳凰木，拂落一地殷紅的花海。驀然回首，我看見一個老爺爺，撐著雨傘，牽著一個小男孩，緩緩踏上山徑。揉揉眼睛，小男孩消失了，留下老爺爺孤獨的走，越去越遠，悄然隱沒於一抹蒼茫的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