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 杜天睿

寫一位摯親的離去，輕慢的我，筆桿晃兩下，竟掉了下來。
不知不覺，爺爺離開我們也已經好幾年了。六年？還是七年？我依稀記得相差不遠，確實時間倒是忘得一乾二淨。重要嗎？倒不重要。歲月像浪，捲來了，總要淘走些什麼。淘多了，就淘空，悲痛、回憶、經歷，像砂粒般膚淺，轉眼便模糊起來。
那時，我跟我妹不過是小學生罷了。
某個平凡的上課日，平白的回家，平靜的寫作業。爺爺不在家，還道他是到公園散步去了，卻接到母親的電話，叫我們準備出門。才五分鐘，她趕回了家，拖男帶女的，把我們帶到了醫院。
爺爺是躺着的。眼睛合上，有管子穿過鼻孔，床邊是各樣的器材。我跟妹妹都明白，爺爺病了，可能有點誇張。站得久了，父母見暫且沒什麼異樣，便把我倆打發回家。
電話整晚都沒有響起來。
我從沒嘗過這種鬱悶，在床上輾轉反側，總之便是睡不着。我嘗着祈禱，小嘴裡一直默念着：「父啊，父啊」，枕頭濕了一角，竟自睡着了。
明早起床，探頭一盼，父母已經在睡房休息了。
我爬到床上，臥在爸媽中間，問到爺爺如何。
「……嗯。」他們沒發一言，這是我最害怕的回應。主沒有答應我的禱告。

驟然，家裡少了一個人，一雙筷，一把聲。

家裡的起居飲食起了大變化。以前，每天上學前，總有早餐端在桌上，校服摺好放在床邊；突然，全都不見了，要自己動手。以前，晚飯時桌上總少不了三餸一湯；突然，什麼沙蔘玉竹湯、卥水鵝，全都不見了，只剩母親下班後隨便弄的炒白菜、雞蛋等，要麼便是點外賣罷了。後來全家都忍受不了這種生活，爸媽看我倆還小，還是聘了一個傭人打點家務。沒錯，她總是把家務辦得妥貼，煮飯、弄甜點也很有一手。我媽教着她如何弄幾道爺爺生前拿手的菜，她確實是學得很快，味道也佳，但終究跟爺爺弄的，味道盡不相同。

為什麼？

久了，我們都開始習慣了傭人煮的飯菜；久了，我們都忘了爺爺煮的飯菜是什麼味道。

爺爺離開不久時，那幾個星期家裡是一片沉寂。只待爺爺火化、落葬了，慢慢地，笑聲、歡樂又回來了。一家人坐在沙發上，總能找到點滴生活情趣互相分享，然後捧腹大笑一番。離別的痛，似乎在風中消散，無影無縱。每日的勞碌、每日的辛勤，我們逐漸忘了我們失去了一位摯親。

或許，人的腦袋是如此奇妙，偷偷把「突然失去了一位摯親」，改寫成「很久前這個摯親離開了我們」。有什麼痛嗎？不，麻木了。

爺爺悄然離去，在我們的生活上泛起了一個漣漪，後竟又平靜了。年復年，爺爺的樣子，在我腦海中也暗淡起來了。他臉上有沒有痣？平時在家中愛穿什麼衣服？他的眼珠顏色好像有點不同，好像有此一事……主啊，你帶爺爺回到天家了，也想帶走我腦裡的記憶嗎？他離開了，還能為我，或我為他，做些什麼呢？難道我這生與爺爺從此沒有關係了嗎？

沒有，其實他的愛是溶化進我們的生命裡，並沒有消失掉！

一天我下課回家，廚房裡傳來陣陣飄香。原來媽媽在廚房與傭人一起研究如何煮冬瓜赤小豆甜湯。暗香湧入鼻腔裡，彷若滲透到腦海裡──是啊！我曾經讚過爺爺弄這甜湯的美道是世上最好的啊！舊日片段竟一再浮現。

我拿着湯匙，舀了一口來喝。「如何了？」原來媽媽知我愛喝，早就想找天煮一次給我嚐。只是多年來，我們都各自失憶，忘記了。只是這天她突然心血來潮，抓緊她放假的機會，好讓我們回味一下。「味道跟爺爺的也差太遠吧？」我挖苦說。只是，爺爺煮甜湯的味道，我早就忘記了。其實，味道是否一樣，已經不再重要了。爺爺的可見樣式，沒有存留下來，我卻感受到他一直的愛。

及後我不自覺走進父母的房間，衣櫃門一直貼有一幀照片──爺爺抱着一個嬰兒。起初我還道相中的是妹妹，現下仔細凝視，原來這個嬰兒是我來的。再看爺爺的臉，表面看他只是平和的微笑，今天我終於得窺他臉皮下面那份不能言喻的喜悅──愛我。多年來的淚，終於都一併流下了。

爺爺，感謝你。

死，離別，可能沒有什麼痛得不能捱過。愛，卻是一直縈迴不去，祝福着我的一生。

在心中，原來爺爺與我一直在一起。


註: 其實於昨天我尋網上遞交一次，但仍未收到電郵通知，因此再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