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失．莫忘



如果生存是鹼性，而死亡是酸性，怎樣才能將它們中和？

萬籟俱寂的深夜裡，星星失去了閃爍的光耀，雲霧消散了多重的色彩，只有那輪彎月仍舊散發著慘白的光芒。我坐在窗前，凝望著夜空中的那一隅。半個月前在醫院病房內的情境，此刻像菲林卷倒帶般一幕幕重現腦海中……

那雙逐漸呆滯的杏眼，由泉溪般的澄澈變成江河似的深邃﹔那張瘦弱憔悴的臉容，佈滿了印證著勞苦一生的皺紋﹔那對骨節分明的大手，因歲月的摧殘而變得枯黃。

我黯然地垂下眼睛。

「綠色的生命是挫折的鎮定劑。」彌留之際，摰愛的母親這樣告訴伏在床緣哭喪著臉的我。記得最初我只是支吾以對，但一瞬間我又明瞭了。我看著她，心臟劇烈地起伏。然後，她的掌心一點一點地失去它們應有的溫度。

長夜獨醒。山水睡了，房屋睡了，家中的各人也陷入酣睡了。唯有我，清醒似落葉飄搖的楓樹，平靜若波平如鏡之江面。我把眼光調向窗外的庭園，那裡栽滿了母親悉心料理的植物，不論花草、樹木，土生的、水生的，它們的位置都經過母親的安排，使人看得賞心悅目。

庭園中央的盡頭聳立著一棵白樺樹，葉子平闊但葉端尖幼，樹幹是深棕色的。它是母親在搬家沒多久便買的第一株樹苗，因為在香港屬稀有品種，所以母親花最多的時間照料它。現在看來，它已經有三層高。雪白的樺樹與斑白的月光相映成趣，卻亮得使我覺得有點刺眼。猶記得母親曾經說過，庭園內所有植物都是她的心血結晶，而且每一棵的背後也蘊藏著特別意義。例如樺樹旁邊白色花瓣呈鐘形的雪花蓮的花語是希望，頑強美麗的火炎花包含母親對妹妹的期望，康乃馨代表偉大無私的母愛，而我書桌上擺放著的這一盆母親送贈的乳白色素心蘭則有活潑、開朗的意思，它包含著母親的愛，以及我的淚水。

死亡的重量，大概並非哀痛、悲慟的心情所能量度，而是這一刻確確實實映在眼前這個茂密的小森林。它帶來最刻骨的悲痛，不是被遺下的人內心難癒的傷口，而是翻看逝去者無意遺下的物件，他們之所以沒有扔掉，是因為對未來存有希冀，對生命抱著渴求吧？

直到今天舉行喪禮之前，我還未能完全接受母親已離開人世的事實。然而，當我的指尖滑過她冷冰冰的臉龐時，當我凝視著她安詳的容貌時，我便清醒過來了。是的，我根本沒有理由要去逃避。

母親逝世至今，我從未有踏出庭園的勇氣，除了因為這裡盛載著母親逝去的記憶之外，亦是由於這半個月來每天晚上母親溫柔地澆花的情境都會出現在夢中。我害怕，又不捨，內心的掙扎使我卻步。不過，如此懦弱的我要在今天消失了。在我決定延續母親的愛的同時，我鼓起勇氣跨步至庭園，閉上眼睛，細心感受她所付出的和收獲的。微風輕輕吹拂我的臉蛋，一股暖流在心底裊裊升起，穿透身體，直抵心靈，恍惚母親就在我的身邊。她說得沒錯，綠色的生命確是挫折的鎮定劑。它們不會令負面的情緒消散得無影無蹤，但能使我們身心平靜，從而懷著積極樂觀的心態面對挫折，繼續人生的旅程。

每個人都注定要經歷目睹死亡的離別之痛，如何讓愛永不止息地流動，才是一門終生學問。有些人窮一生仍未能放下傷痛，每天活在死亡的陰霾下。有些人卻選擇邁步向前，展開新生活。如果生存是鹼性，而死亡是酸性，怎樣才能將它們中和？曾經，母親問及我這個深奧的問題。如今，我才知道，只有愛才能令它倆中和。

此時此刻，整個世界都寂靜無聲，惟有草木在喁喁細語。漫長單調，仿似永不止息的聲音，在耳畔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