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念母親》

現在的她，定是採摘着鮮艷的花朵，或是躺在雲端，感受微風吹拂，在沒有痛楚的國度延續生命。這刻，我跟自己說：「只要心中仍感受到她，即使她走遠了，也不要緊。」

那時的她，躺在病床，緊閉雙目，全身放鬆，手中的餘溫漸漸消失。心電機的螢幕上，不再出現高低起伏的小山，最後卻換成一條伸長身子，向前爬行的青蛇。

接着，我帶着沉重的腳步，推着載住她的灰色盒子到冰冷的殮房外。無情的淚水，模糊了我眼前的景物。那一刻，我徬徨地問自己：「前路茫茫，沒有她，往後的日子可怎樣過？」

她，就是我的好媽媽。

還記得每當我放學回家，媽媽總會替我挽着背包，然後捧上熱湯。最難忘的是平安夜，她更會喬裝成「聖誕老人」，把禮物放在我床邊，逗我開心。她認為，我永遠也是一株幼苗，一直需要她的呵護。

可是，這株幼苗不斷長大，變成一棵攀藤植物，綑綁着她，使她透不過氣來。

我常常把衣物隨手散置一地，而媽媽總會喋喋不休地提醒我要收拾整齊。那時，我就會鬧情緒，自以為既已盡力辦妥，她為什麼還要這樣嚕唆。細想起來，我不禁悔恨那時的無知和任性。其實，媽媽倒也實在過分愛錫我這個唯一的女兒，而我又過分依賴她了。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一定會多抽時間和她談天，不再讓她生氣。然而，懊悔又有什麼用呢？難道人總要待失去了寶貴的東西，才懂得珍惜？

前年八月，媽媽開始感到不適，後來被診斷患有癌症。但是，她還是堅持每天親身去市場買菜、在家裏給萬年青澆水和照顧兔子……儘管化療使她那頭棕髮一根一根地掉下，她卻從來沒有埋怨半句，更反過來安慰我和爸爸，勸我們不要緊張。她甚至平靜地把患病的過程，一筆、一筆地記錄在記事本上。

我和爸爸都很佩服她的堅強，然而，這份精神可沒有幫助她戰勝病魔。

前年的十二月，她變得很虛弱，求醫的次數也越趨頻密。有一次，媽媽更在化療期間暈倒。當時我一聽到，心情便立即變得很焦急。我怕媽媽會一睡不起，怕以後再也不能跟她說話。幸好，媽媽最後還是甦醒過來，但仍然需要住院留醫。那時，我告訴自己，只要懷着希望，媽媽很快就會康復。然而，卻萬料不到，天不從人願，事與願違。

一個月後，媽媽仍然卧病在床，但已不能說話。她勉強地帶著笑容，握着我和爸爸的手。我扶起她，又把粥吹冷，然後逐少地送進她的口邊，就像她從前在我生病時，溫柔地給我餵食一樣。

幾日後，我們收到醫院的來電，說她的病情惡化。我和爸爸立即乘着計程車趕往醫院，但每次當計程車通過路口時，交通燈總是轉成紅色，就像給我發出警號一樣。我望向窗外，只見建築物在我身邊一閃而逝。那時，我害怕得淌下淚來，怕她會這樣離我而去，心中不斷在想：「等着我，媽媽。」

到達醫院，看見媽媽打着盹，醫生卻說她其實是昏迷了。看著她，我心裏有說不出的痛楚，同時也深知不妙。我坐在床邊，緊握她的手，心情高低起伏。我合上眼睛，不斷祈求媽媽不要離開我。「卜卜、卜卜」，自己猛烈的心跳，和身邊心電機發出的聲音，形成了一首沉重的樂曲！突然，那條青色的橫線無情地劃破黑夜，割碎我的心。我知道，經過這段漫長與病魔掙扎的日子，媽媽一定倦透了，再也支持不住，最後，還是選擇一直沉睡下去……

媽媽是這個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即使是一年、二年，我也不會習慣聽不到媽媽聲音的日子。現在我放學一踏進家門，只是聽到兔子在籠中移動的聲音。餘下的，就只有一片死寂和惆悵。家中每一件東西，也會讓我想起她。清湯的香味，已隨風消逝。充滿關懷的言詞，現在只能銘記心中。一段段喜樂和悲傷交織的回憶，在腦海中不斷地重現。

分離固然痛苦，但人總要平復下來，學習去接受。

每晚我和爸爸吃飯時，也會擺放媽媽的碗筷，替她「夾菜」，就像以前一樣，沒有改變。睡覺前，我也會凝望着天空，默默地告訴媽媽當天發生的事情。因為，我知道，她必定正在一個遙遠的國度關懷着她的女兒。

媽媽在日記中，以抖顫的筆跡寫着：「我一向都不是一個會回頭看的人，既然過去無法改變，我只會向前望，抱着一顆平常心去坦然面對，日後既不知會怎麼樣，此刻又何需太過擔心呢？」在我面前，患病日記和照片都是她的縮影。我和她感覺雖然很近，事實上卻相隔了很遠。那些字跡，寫出了她的堅持；溫柔的笑容，早已把從前、現在和未來永恆地連繫着。那千言萬語，無限的關愛，並不是一張薄紙就能盛載得起的。

跨越生和死的邊界，就是這份深厚的母愛。

長大的萬年青和兔子，延續了她的愛。人有離合，月有圓缺。有人認為「合久必分」，我更相信「分久必合」。因為我知道媽媽會在彩虹橋的另一端凝視着我。那時，我一定會再次投進她的懷抱，和她說聲：「對不起。」然後一起躺在姹紫嫣紅的花海中，看着在蔚藍的天空中翱翔的彩雀，細訴別後的愁緒。

不過現在，既然已經無法彌補過往的錯誤，對媽媽最好的回報，或許就是努力活着，開心地度過每一天。

清風，請你在我倆未重逢前，替我把這份思念輕輕的吹送到她那兒，並給她送一個口訊──你的女兒，永永遠遠深愛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