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秋日的下午。我在紅磡火車站出來，找路到那一間殯儀館，還有比我先到幾天的你。一上路面，頓覺今天的太陽光得發白，耀眼得幾乎伸手可碰，彷彿是人死之前的迴光返照；光圈從旁邊的大廈一直擴展至遠處的欄杆，滾滾的微塵和光束匯成了一泓江水；水面竟也反射着一大群雁聯群結隊作「人」字形的飛過。

我是第一次到這裡來的，但怎麼好像似曾相識？這裡的太陽、白雲與大雁竟然異常的眼熟。大概這是一種錯覺，正如不知甚麼時候開始，我依然覺得你還在我身邊：我們每天一起上學放學；為文學不合格而發奮；把那隻無辜昆蟲夾在老師的書本裡捉弄老師的日子猶在。

現實不容許錯覺的存在，而我不得不隨着人潮穿過安靜道，又來到暢行道，拐一兩個彎，竟也就到了殯儀館的門前。錯覺與直覺，畢竟只是一念之差。

我在殯儀館門外碰到你父親，他剛到後巷吸了幾口煙，煙灰似乎漂白了他的髮鬢。我向他點點頭，隨著他的腳步入內見你。

我們經過防腐室，在門縫中，有意無意看到裡面存放屍體的地方。驀然想起你的話來──「我才不要當甚麼辦公室女郎，在銀行總行裡不又是一個又一個的抽屜，盛載着一條又一條了無生氣的生命；他們都被分配在一個預設的位置上，朝九晚五，就坐在這樣的一個白色小盒子裡，不見天日，像發出腥臊的鹹魚，被中央冷氣風乾著。」不知道今天的你同樣在一個白色小盒子裡，可感到難受孤單？

我想，不會的，不論是昨天、今天，或甚將來的你絕不會落寞──

十一月，是你住院的第一個月。秋日的太陽畢竟還是從西邊的小山落下，餘暉不忘在那裡留下一點溫度；病床前的一株小仙人掌，指尖上停留了兩三滴的水珠，如正輸進你身體裡的營養液；你的視線有意無意落在病房窗外的雁群一字排開成V字型，聽說這樣比孤雁單飛的飛行能力增加百分之七十一。

「你還在嗎？」每次放學後趕輕鐵到醫院的途中，我一直思索這問題；有時三時五十分的輕鐵剛開走而我仍未到達月台，就發現原來有些事情我是不能控制的。

你知道嗎？那天最後一節的生物課因解釋精子與卵子如何排除萬難才能讓生命誕生，遲了三分鐘才放學，我多怕趕不上那一班輕鐵；即使追到了，又不知途中會否出了甚麼岔子──或許像你一樣，在這一段十七年的旅途上遇到了意外，令你不得不躺在醫院裡，接受永無休止的治療。

這些日子，每天我都帶了你最喜歡看的櫻桃小丸子的影碟、張老師特意給你印的筆記，還有前些日子「白雪雪」和「烏卒卒」生了五隻小倉鼠，我特意到你家為牠們拍下的照片。我把電話遞給你看，你笑着說要回家用手指替牠們梳毛；你的母親跟我說癌細胞擴散連日發燒而日子不多等說話同時縈繞。

我坐在窗邊，你看着窗邊；你就一直望着窗外，或問今天學校可有發生甚麼有趣的事，或聊以前我倆在藝術中心被困在升降機的胡塗事，或談將來的夢。

原來你還有夢。「那你的夢是甚麼？」我很是期待。

「如果我說了，你會幫我完成嗎？」你乾癟的眼睛霎時穿透出大雁一同飛過的掠影，沙啞的聲線潛藏着對未來的昐望；我不得不點頭。

「哈，其實我想過我的喪禮要怎辦的！我想要一個與眾不同的喪禮，或許讓我先設計自己的棺材，畫上一片深邃的天空，有一群鳥自由自在地飛；可以的話，不如把我的棺材用鋼繩吊在半空，我還未試過『吊威也』呢！」那刻我的確無言以對。

有些時候，你說的話，我的確難以理解。「生物課不是常說人死了就是生理機能停止活動嗎？可是，我總覺得人的死亡，就像我們的靈魂由一個關卡到另一個關卡的過渡；你猜我們的下一站是哪裡？哈，會不會是……」即使癌症這個難纏的夢魘揮之不去，你依然是那個點子多多，愛玩愛鬧愛笑的你。你對未來，或生或死，依舊充滿期望；我這個旁觀者，又有甚麼資格感到害怕？

殯儀館裡迂迴的走廊把路途無限延伸，不見盡頭；兩旁的牆紙既發黑又發黃，一層剝落後又蓋上一層新的，似是不著痕跡。我隨着你父親的腳步，他說你在二樓的一間靈寢室。靈寢室這個名字起得好，大抵，你也不過是要睡一睡，然後出發到下一個階段。

終於來到了你面前，你嘴角上揚靜靜地躺在眼前這個你設計我上色的蔚藍盒子：一大群的雁劃過偌大的穹蒼，每一隻的雁都留下了你我他的記號；你說，雁之所以要結隊作「人」字形的飛過，因為彼此之間能互相推動；所以我是你的雁，你也是我的雁。

我凝視着躺在白色玫瑰中的你，好不簇擁，就像白雲已把你抱住而你玩得樂不可支；雖然達不到在半空中飛翔的願望，但大抵盒子已替你穿透了一切，我想你現在一定在另一個國度，自由自在地翱翔；而我，就一直在這裡，看着大雁遠飛，獻上無邊際的昐望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