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

    我凝望着那化了跟你毫不相襯的妝容的面孔，柳州棺木的冰冷感彷彿告訴我你不曾擁有的存在。明明只是隔着一塊薄薄的琉璃，此刻卻揭示了，我倆最遙遠的距離。分開了你我的是死亡，然而卻沒有絲毫淡化了我對你的感情。

       那天收到了曾祖父離世的消息，沒有太大的傷感、也沒有旁人因他沒受很大的煎熬、自然離世而感到安慰的感覺。依稀感覺到的，是眼眶有點濕潤。選擇沉靜接受的我，悄悄的走到了我倆從前愛到的公園去。因為是曾祖父，我還小的時候，他的年紀已很老邁了，我卻愛牽着他粗糙厚大的手到他屋苑下的公園玩耍；他則以在樹下乘涼、看曾孫兒玩耍為樂。他是土生土長的潮州人，不會說廣東話的他跟對潮語一竅不通的我在相處時總鬧出不少笑話，但相比起身邊任何人，我卻感覺到跟他有着更深的牽絆。到了這刻印着彼此回憶的小公園、看着這褪色了的滑梯、那張被塗鴉弄得骯骯髒髒的木長椅，都教我思憶起昨天的種種片段。記得每次看他坐上這滿佈塗鴉的骯髒長椅上，我總是皺着眉，他似懂我心意般微笑揮揮手，示意不礙事。很喜歡這種只屬於我們，不用靠言語溝通的關係。跟他的對話比誰也少、心意卻從這默契中得以洞悉，比誰也親近、比誰也温柔。而當天稚氣的女孩，今天已不再蹓躂於公園間，但這刻的到訪，身邊卻失去了渾厚有力的大手、不見了那熟悉的笑容，心中不其然湧現出揪心的苦痛。

      公園裏的一花一草、甚至花叢中的小石子，都勾起我對他的無限思念。他體質漸差，是這一年的事。由以往不用倚靠枴杖而行，至近來出入也要坐着輪椅；本來每天清晨也可以到茶樓品茗，最後卻甚至稀粥也難以嚥下。我沒有常常探望他，是因為害怕着每次見他日益憔悴的樣子；比起勇敢的他，我更害怕陪他迎接死亡。他是於凌晨時分悄悄的離開，這實在像他的性情，不愛騷擾別人、平和、樸實。所以我才說，於靈柩上被化上那浮誇的容妝，跟他毫不合襯。現在回想，當天於我眼眶徘徊的淚水，是代表了我對他的內疚、思念及遲來的愛。

      這個處處也散發着他氣息的公園，彷彿是要安慰我似的。相比於我自己，或許他更能感受到於我心底中的傷痛。從我懂事開始，便一直記掛着他的身體、害怕會有失去他的一天；儘管知道死亡乃必經階段，但亦無法坦然面對。我慢慢的走到那被塗鴉弄污的木長椅，坐下了他當天的位置，眼淚又不其然落下了。這裹清楚看到了我當天玩耍的位置，陣陣涼風送來憂憂花香，看到了淡粉色的晚霞，是個絕佳的位置。在這公園坐上了整個黃昏，一陣陣教我熟悉的微風輕輕吹來，就像他當天撫摸着我的頭、替跌倒的我抹乾眼淚。對我而言，我們的相處時光，是我沒有太多娛樂的童年裏簡單的幸福，當中卻包含了曾祖父對我濃厚的愛。每次於公園中跌跌踫踫，他也會替我拍拍身上的塵土，再拖着我的小手走到滑梯前，讓我再次挑戰挑戰；而他便繼續坐在這骯髒的長椅，默默的守護着我。我知道這是他對我無聲的教導，叫我要每次跌倒也學會自己站起來，再跌再試。不要畏懼下一步、不要拒絕明天，要勇敢的去嘗試、昂步的向前走。

      四季更替、花開花落，夕陽降下，明天朝陽又再為着生命喝采；曾祖父在這裡看到的，是如此景象，有生，自然有死。他一直活在當下，死亡既然是命運，他更希望可以在他有生之年，陪着我成長、接觸、學習、感受這世界的種種感情與美麗，一步一步的給我儲起珍貴、美好的回憶。於紛擾及吵鬧不停的成人世界中，就只有他一直陪我享受寧靜，一步一步、耐性地拖帶着我走這成長之路。他是帶着微笑靜靜的來到我的世界，亦是帶着微笑悄悄的離去。他的生命是耀眼的，最後亦沒有帶着遺憾哀愁而走。我知道他想看到的，不是我的難過，而是我一直把他珍藏於心裡，再帶同他的那份熱誠、關愛來珍惜身邊人；就像他昨天要我恃着勇氣、昂首闊步。死亡，本來並不可怕，只是我以為要永遠失去他的愛、捨不得放手；疼痛，不願意站起。今天他的笑容、他的教晦都化為一枝小樹苗，植根於我心中的公園裏，成為我永遠的支持。我坐在這包圍着我倆的公園裏，以這早已不再細小的手按着心房。我感受到，他是一直在這裡，從沒離開，一直都在。

       此刻我站在你面前，設眾人在你身邊放下的白色的薔薇中，為你送上最後一支屬於你我、於公園中生長的小黃菊。又再落下眼淚的我，這一次，是為歡送你而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