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樹
仲夏的五月將至，空氣中瀰漫著悶熱的氣息。我依著窗，初蟬輕鳴，夏花漸綻。仿佛連我的記憶，也被籠上了這樣濃濃的夏意，一陣濃濃的橘子花味渲染了我整顆大腦。
  我閉著眼睛，繞進了回憶這片的樹林。樹幹是人，枝葉是事。不知覺間，原來已經過了十多年。
我的回憶已經由幾株小草的組合，變成現今巨木林立的森林。我慶倖，也悲哀。
  慶倖居然有這麼多人在我心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一塊。
  悲哀也是居然有這麼多人讓我無法釋懷。
  我垂著頭，赤著腳，眯著眼，捂著耳朵，合著嘴巴。
默然前行，漫無目的。
錯過一棵棵樹幹，踩過一片片黃泥。
  泥路有些許磕腳，只是不痛不癢。
  走了好一會兒，突然腳下一陣刺痛，然後逐漸麻痹。一陣溫潤、粘稠的感覺從腳底傳來。
  流血了？
  是的。
我踩到什麽了？
垂下頭，張開捂住耳朵的雙手，起風了，微微有點清涼。風掠過我的鼻尖，嗅覺告訴我，風吹走了都市的灰塵，帶來了森林的清新。初蟬仿佛也躲在枝枝葉葉間探頭用嬌嫩的嗓音吟唱，我靜靜聽著，它仿佛是在跟我：「阿雷，又到這老樹換葉的時間了。我又想念你一年了。」
睜開眼，我看見遍地都是參差嶙峋、新鮮翠綠的葉子、枝丫。默然昂首，我看到一棵赤條條的老樹，沒有枝丫、沒有綠葉。
一只碧綠色的小蟬在樹幹上「吱吱」的叫，感覺像是在笑。
傻笑。
跟我和杜老伯那時一樣的傻笑。
我把臉貼在樹幹上，樹幹開始浮現出杜老伯的臉。
這一刻，我才從回憶的樹林走出來，回到了現實中。
相遇、結識、分別的畫面宛如電影倒帶效應一般，一幅、一幕分毫不差的在我眼前劃過。
三年前的廟街街口，在那棵老榕樹下，杜老伯的檔口前。
我不經意的一句：「這玉很特別。」
「哈哈，小夥子識貨哦。」杜老伯的爽朗笑聲。
我們就算得上是莫逆之交了吧？
我不知道，我好像不記得了。
也許是在我帶著那只燒鵝和啤酒去找他的時候，我們一老一少，兩個活寶搶著把那鵝給消滅，兩人像傻子一樣笑的時候？
也可能是我那天不開心，在那里陪你看檔子看到凌晨一點，差點就坐不到最後一班地鐵回家？
還是那天呢？你給我看了你最寶貝的雕龍藍田，然後談天說地，道盡我的理想和你的生平，毫不忌諱的辯生論死之時？
我真忘了。
總之最後我們成為了好朋友。
和這位身材腫得可愛，多言活潑、淡名輕利、耄耋之年的老頭兒成為知交。
他教了我很多鑒玉選玉的技巧，但我卻一點都沒聽進去。
像我對他說的：「人各有志，你可別把你的衣缽強加到我身上。我有我的路要走。」
「混小子。真夠不識好歹。」
每次我推託他的授藝，他都這麼說。
這個可愛的老頭兒，有時真是讓我無語望天。
老頭兒現在無兒女，無親無故。卻曾經風光過，當過富豪做過兵，早年喪妻，並無續弦，育有一兒。卻因為兒子好賭成性，最後他豪宅沒了、名車沒了。最後連兒子也自殺身亡，只獨留他一人苟活於世。
我不能判斷他說的是真是假。但從和他交談、觀察后，我選擇相信他。相信這位已經八十六的老人家曾經有過這樣的悲痛。
但至少他現在的心態給我感覺很好，有時候很有長輩的經驗，有時候又很有老頑童的可愛，不知覺間，他就在我心頭留下了一種老朋友的形象。
一個可愛的老朋友。
心頭抹不去的模樣。
在一零年七月份我參加了軍事夏令營，而我從軍區出來第一件事就是跑廟街去找他。
誰知道那晚我興致勃勃跑到廟街。
檔口空了，沒有人在……
怎麼了？
直到過去一個月，我已經忘了是第幾次刻意走過那個街口，終於我又看到了一個攤檔擺設在老伯過去的位置。
是他……？
我懷著期待和興奮在那裡侯了四十分鐘。直到等來那個叼著煙、滿口髒話的噁心大叔雙眼發光的招呼我，我才知道，這檔口已經是他的了。
而老伯去世了……
我還沒回到家，在地鐵我眼睛就已經充滿了水。而且我的臉色應該很難看，連途人都投以慰問、奇怪的眼神。
我買了老伯最愛喝的那個啤酒，跑到樓下公園，一個人坐著。昂著頭，一口一口的灌著，夜班的巡警在不遠處看著我，沒敢上前查我的身份證。
酒精就是助燃劑，倒進了我滾燙的胸膛，引起一場大火。只有眼睛里的液體逃過了一劫，它們早就離開了災區。
成群結隊，一波又一波地遷離我的身體。
我忘了有多少年沒有這樣哭過，又有多少年沒有這樣的裂肺撕心過。
五年？
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人生定律，我們無法掙脫這雙無形的手；我知道我們都只是人，不是神，不可能像祂們一樣不死不老；我知道除了精神和意識，沒有什麽所有實在的物或人可以永久；我知道他已經看破生死，嘗盡紅塵；我知道也許他死得很安詳、沒有意思遺憾；我知道也許他死得很不暢快；我知道我現在很難過，痛的像被剮了幾千刀。
我知道我所知道的都是他教會我的。
又吹起一陣風來，一片落葉乘著風飄到我的臉上，我從回憶中醒來，望著窗外樹影無聲的笑了。
老頭兒，我好像又懦弱了。
老頭兒，我難過。
但我會堅強的生活。
你說做男人，要堅強。無論世界用什麽將你難倒，作為男人都要扛著、撐著，傲然的活下去。
與一切難題抗爭，自己摸索屬於自己的人生，
但我偶爾也會難過。
在想你的時候，默然的心酸。
但，老頭兒。也就這一天而已。
看見了么？
那棵樹的枝丫又有枝葉萌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