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珍惜當下

　　又是一個天朗氣清的早晨。

　　從暖洋洋的被窩中醒過來，睡眼惺忪的望著窗外，我感到全身疲憊。明媚的陽光吵著要我起床，我不情願地一骨碌滾下床。腳趾尖不小心碰到冰涼的磚塊，溫度的差異使我不禁打了個冷顫。家中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噠、噠、噠。有人急促地走過去接起了電話，「喂，爸爸。」記得好像是爸爸今天要回鄉，這大概是到達了的報到電話吧。「媽媽出門了……對……」弟弟簡短的應答使這段對話摸不著頭腦。「嗯，我會告訴媽媽的了。」咔，電話掛掉了。

　　噠、噠、噠，又是急促的腳步聲。我正穿上大衣，拉著拉鏈，抬頭便瞥見神色凝重的弟弟。

　　「怎麼了？」我頂著一頭亂髮，坐在床邊輕聲詢問著。只見弟弟眉頭一皺，內心好似在掙扎，猶豫的眼神飄忽不定，不發一言。「到底怎麼了？」我厭煩地再問了一次。

　　「婆婆……過世了。」

　　在我們家，不管是祖母還是外祖母，我們都只叫「婆婆」。腦子快速地運轉了一下：那是爸爸打來的電話，是祖母。

　　我大概猜到此刻我應是木無表情。

　　半晌，我緩緩吐出了我認為最無感情色彩的單字，「嗯。」手指仍然提著拉鏈，指尖傳來金屬的冰冷，涼得發慌。

　　這個場景，這些對白，都有一種熟悉感。一個月前，這齣戲碼剛上映過，主角是爺爺。

　　當時也是這麼一個平凡的日子。爸爸正戴著他的老花眼鏡，仔細研究每一匹馬的勝利機率。然後好聽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媽媽連忙去接電。「喂，是叔啊。怎麼……好……你等等，我把電話轉交給他。」拍了拍爸爸的肩膀，媽媽默默地把電話遞給他。「找我的？」看來是感到意外，爸爸卻仍注視著那密密麻麻的賽事詳情。

　　「喂？阿高啊，怎麼了？」是高叔叔打來的電話。爸爸沒有再發話，只是慢慢地放下手中的報紙。

　　「我知道了，你別哭，明天我就回去。」很冷靜，冷靜得不像平日嘻皮笑臉的爸爸。

　　「阿高他怎麼了，哭得很厲害似的。」媽媽一臉擔心的問著爸爸。

　　「爸他過世了。」

　　原本窩在房間裡做著考試前溫習的我們，仿似心有靈犀般聚在客廳。「明天我就回去，你幫我收拾一下東西。」爸爸又提起了茶几上的報紙，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

　　「沒什麼事，你們回房溫習吧。」

　　好像誰也不願打破那一道沉默，我們又默默地回到房裡。當時我的表情跟現在絲毫不差。

　　冷血，這是我對自己唯一的評價。對於親人的離逝，我沒有哭，眼球乾澀得有一種要被榨乾的錯覺。這種情況一般不是都會哭得天崩地裂的嗎？片刻動容呢？我卻冷靜得過份。我想，我一定是冷血的怪物。我試圖從記憶裡尋找爺爺婆婆的身影，卻可憐得只剩下會考後回鄉的片段。

　　那時的他們仍然在世。

　　爸爸說我忙於學業一直都未有回鄉探望，難得日子清閑，於是攜我一起回鄉。

　　從前龍精虎猛的婆婆變得骨瘦嶙峋，躺在床上微弱的呼吸著。爸爸說，婆婆不太能認人了。我聽到後，眼眶裡積聚的淚水終於承受不住重量而落下。我坐到床邊，扶起婆婆。她是那麼的輕，輕得像一根隨時會飄走的羽毛。

　　「婆婆，你記得我嗎？」盡量平穩著語調，我卻感受到強烈的顫抖，每一個字都仿如亂竄亂跳的音符。「嗯……」就像小孩子努力回想起剛學過的東西般，良久，她才輕輕地說了一句，「記得。」其實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記得，因為她沒有喊我的名字。但像安慰一般，我還是告訴自己她是記得我的。

　　爺爺從轉角的房間出來走到沙發，「回來了？」記憶中我們每次回鄉都是在年三十晚，那時的爺爺總是笑容滿臉，熱情地歡迎我們一家。所以當聽到這簡短一句時，我感到揪心，被一種叫愧疚的情感弄得撕心裂肺的痛。

　　爺爺開了電視，多麼平凡的生活畫面。「過來坐吧。」他用不純正的廣東話叫我，我慢慢地走了過去。他沒有說話，只安靜地看著電視畫面上男女主角俗套的對白。「這套電視劇你看過沒有？」被突如其來的發問嚇得有點手足無措，「……沒有。」然後又是一陣沉默。我盯著電視機，卻不知道上面播映著些什麼，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片段只到這裡。

　　房間裡的氣溫仍然低得嚇人。口中呼出的白氣像一縷縷白霧，縈繞在我的眼前。明明連睡覺也會把窗戶關得密不透風，又會把被褥捂著頭，但此刻醒來的我卻感到呼吸困難。微微歪著頭，我只看到窗外突然暮氣沉沉。

　　我詢問自己：你是因為他們的去世而難過嗎？我回答自己：難過。可是對於知道自己那少得可憐的回憶更感難過。我仍然哭不出來。我知道，我的淚早已在那天連同我的愧疚、後悔一起流乾淨盡。

　　如果我有珍惜每次回鄉的機會，是否就能像個正常人類一樣反應過來？如果我有珍惜每秒相聚的時間，心中的痛苦是否就能減輕一點？如果可以時光倒流，是否……

　　如果世上有那麼多個如果。

　　這是一種逃避的表現。

　　世上沒有那麼多個「如果」，只有很多個「當下」。

　　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當下」，不論它將會成為人生中的光輝還是污點，我們都應該感恩地去珍惜。一旦錯過，道路的前進只剩後悔。一個後悔，足以纏繞你一輩子。而我現在就是遇見後悔的那個人，只能無力地倒下，蜷縮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