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车轮与地面的尖锐摩擦声，划破午后静谧的尖叫，旋转颠倒的世界。一切仿佛只是一瞬间，突然我就躺在地上，动不了身体也发不出声音。柏油路面的气味刺鼻而熟悉，午后的阳光在我的眼里烙下发光的黑色印迹。
疼痛是突如其来的；我却不觉得难受。和脑海中巨大的空白和心里无底的恐慌比那都不算什么。我惊惧地试图四下探望，想跳起来骂无良司机两句然后潇洒走开，却发现力不从心。我曾经毫不在乎恣意挥霍的身体就以这样的方式回报了我，似乎它也没错。
我闭上眼。

那在我眼前微笑的是谁？许许多多的模糊脸孔。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老师同学，还有那些陌生人。我试图回忆我与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故事。我记得我忽视过一个人，伤害过一个人，我对不起两个人；我还记得我被许多人帮助，被许多人感动，我应感激许多人。但他们究竟是谁，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所有那些具体的画面我都忘了，留下的只有大概混沌的温暖。
这些没有名字的人们，现在你们在做什么，是享受这明媚的下午吗？多么不公平，我的眼泪突然就溢出眼眶。我害怕了，我不想死。我想抓住一直没有抓住的时间，或者把以前的生命再过一次。我还有那么多想读的书没读，那么多想看的电影没有看，那么多想去的土地没有驻足。在我活的这短短的十五年里，我曾经为成功欣喜过，为感动流泪过，但那些都多么少与简单。我没有笑出一脸皱纹絮絮叨叨地与小辈数过当年的故事，我没能经历过巨大的社会变迁，我没能几起几落品尝人间疾苦与光明。
我渴望过一直年轻，直到现在才发现我是多么想要变老。

死亡于我虽遥远，却不是没想过。我想象自己许多年以后躺在一个巨大的床上被许许多多的人包围着幸福安详地离开，我想象自己许多年以后在医院里被急救仪器尖叫着宣告逝去，但绝对不是这样被车子撞飞躺在路面上满脸痛苦着就结束。我不甘心。
我突然就想起前几天猝逝的那个叔叔。听说他是凌晨三点在卫生间的冰凉瓷砖上被发现的，表情安详没有痛苦。没人知道他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死前的思绪更无从得知。他会不会像我现在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胡思乱想许多事情，或者说他的袭击过于猛烈以致于他无暇去想这些？缓慢的蚕食其实更加令人感到受煎熬。这些思念，后悔和不甘都闲适地走出，进行他们的狂欢。
我又想起许多年前小时候参加的那个追悼会。对象我忘记了，记忆中最清晰的竟是我胸前的白花。人们怀念我的仪式也会是这样吗？许许多多模糊面孔沉默着听一个人感怀二十分钟，拥抱一下泣不成声的家属。他们之后会偶尔想起我生前如何如何，感叹人生无常，然后再回到各自的轨道。
任何人的一生都不是那短短二十分钟所能概括的，我不希望我自己的“活过”只有这样一个结果，但是谁又会来听一场持续三天三夜的追悼会呢？在旁观人的耳中我们的所有喜怒哀乐成败得失都化为干巴巴的文字，而我们此时的面孔，无论安详或痛苦，都毫无生气地被定格成了最后一刻。
我所一直想要的价值，或许也没什么。或许演戏时是否有观众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演员是否认真用心地在演。或许生命里的“未来”不甚重要，更重要的是“现在”。我懂了，却是在我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现在”的时候。

救护车的声音传来。几个人把我抬到担架上，为我接上呼吸器。这时一直缺席的疼痛也回来了。我睁开眼看见阳光，又看着阳光从我眼前消失。车子开动，我的生命是否会就这样结束，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