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願道別亦不敢重遇
    已經大年初二了，鄉下的村莊仍然被包圍在歡騰喜慶的春節氛圍中。爆竹聲在耳邊迴蕩，紅色的紙屑漫天紛飛，此起彼落的人聲沸騰著。我幾天以來的心情都像慵懶披灑下來的陽光一樣寫意自在。然而，卻全然沒有對留醫在香港未能回鄉過年的爺爺泛起些許若有所失的惆悵。而那悵惘感被喚醒時卻已經演變成生離死別的悲働。

    初二這一天，我愉悅地看著午後的陽光在桌上投影下樹木枝椏的影紋。但接過那一通電話，我的心再也平靜不下來。電話的那一端傳來爺爺逝世的噩耗 。放下話筒，僵僵地坐在柚木椅子上。此刻心裏像被針狠狠刺著，隱隱作痛，絛然屋內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了，顯得一陣空蕩孤寂，披灑下來的陽光驀然變得滄桑荒涼，有種眩然欲淚的感覺。爺爺，你知道嗎？你對著在生的你，聽到你病重的消息乃至於望著被病魔折磨得你臉黃骨瘦，支離破碎時，我都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感受。原來失去了，人才會真正懂得痛苦的滋味，才會明白何為真正的遺憾。回憶開始像電影倒帶似地一幕幕在腦海播放著，零零散散的，斷斷續續的，紛紛亂亂的，但記憶碎片鑲嵌出來的卻是清清楚楚的你，我自以為分開居住,感情不深，沒有給過我多少關懷，慈愛，所以一直被潛意識淡忘的爺爺。獨居的生活寂寞嗎?夜半在病床上輾轉痛苦難耐嗎？臨終前沒有我在身旁陪伴失望嗎？想到這裡，眼淚沒有提防地落下來。

    踱步來到窗前，夕陽的餘輝將披灑在窗外瓦頂的光線折射到我眼裏，那道扯天扯地的光如同空間轉移時的光束，漸漸地我墜入了時光的隧道。

    憶起，你體貼地替我塗[摩擦膏]，你說我太瘦小了，囑咐我要多吃些。但我卻責怪你啰嗦和刻板。

    憶起，你冒著雨，還搭錯車，奔奔波波來接我去你家小住幾天。
    憶起，你為我精心炮製的[雜錦粥]，我不懂事地說嘔心，拒絕吃。

    太多太多的回憶，現在憶起，心頭的內疚感從心臟細枝未節地蔓延到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寸肌膚，狠自己當時的無知與偏執。

    或許以前，思想比較幼稚，太多太多的不明白，太多太多的誤解，使我始終無法盡孫女的責任，好好孝順你。隨著年歲的增長，思想也添了幾圈[年輪],開始學著看得通透，開始學著不去計較小事，不去記錄人的繆誤，但你卻無法知道，無法享有這個優待了。死亡帶走誤解的同時，亦給我留下了終生的內疚。

    記憶逐漸完整地重組，畫面定格重播的場景久久的設在你風燭殘年時我到醫院看望你的那個傍晚。當時我朝病房外走進，把你對面床的那個臉色紅潤，氣定神閑的病人當成了你。想到這一幕，豆大的淚珠淌下來。對不起，爺爺！或許是隔得太遠看不清，又或許我該承認在忙碌的生活中始終沒把你記起。

    看到你了，瘦骨嶙峋，臉色黃如菜色，臉上手上都長滿了斑點。疾病在侵蝕著你的皮肉，面對你支離破碎的軀體，我的心瞬間沉了一下，我不能不承認我確實是個不孝的孫女，從不主動問候你的生活。

   爸爸把你的枕頭疊高讓你坐起來，而後推我上前。我垂下頭望你，一臉沉默。我錯了，我不知道我們相見的時光會如此的短暫。那一刻，我不應該沉默無言，我應該將這半生做你孫女的驕傲告訴你，我該將這半生沒說過的孫女該說的關懷的話對你說……可惜時光偏偏要把我和我的遺憾留在那一刻，要我只能在鍵盤上敲打著遺憾。如果可以重來，我會說的……我會的……

   面面相覻過後，你打破了沉默：[你要好好讀書，爺爺……看不到了……]你壓低了聲音，輕輕用手背擦拭眼淚，那一幕，我忘不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你哭，亦是最後一次。你的眼淚，滴在我心坎裏，滴在我漂浮的人海中，那顆淚，有千斤重。

    臨走前，眾人向你道別。而我始終靜默凝視著你，眼光停留良久沒有散去。或許是命運讓我再看你幾眼，好讓我少些遺憾。你注意到我了並以眼神回應著。而後又輕輕揚起手，呼喚這我的名字：[阿茵，拜拜喇！]我也微微回應著：[拜拜！]短短的兩字結束了我們這輩子的緣分。我們之間的地平線就這樣被擦去了。下輩子，還有機會遇上嗎？不要重遇了，我恐怕自己始終無法盡孫女的責任。不想彼此都帶著遺憾。

    一陣刺骨的寒風透過窗口迎面襲來，我不禁哆嗦著。想起了某作家的這一句：[透過記憶的窗口，我看不見自己飛揚的青春，看到的卻是你孤寂，飄渺的一生。]

    下意識地關下這扇記憶的窗口。關上吧！我還要繼續我漫長的人生路，開啟回望時不再有遺憾的窗口。請清淨明朗的風替我傳音，為正踏上天國的爺爺獻上一句：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