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我共你飛。

我有一個疼我疼得要緊的舅舅。
我曾經有一個疼我疼得要緊的舅舅。
自我牙牙學語懂得看世界，舅舅好像總是佔著最多的鏡頭。緩緩的，他在我心中也佔著最重的份量。與他在一起的時光，甚至比和父母一起的時間長。
舅舅經常是臉色蒼白，整個人透明似的，教人總想讓他的臉多添一分紅潤。那高而瘦的身軀讓他看起來瘦骨嶙峋，當他到校園接我放學時我反而會擔心他的安危。每次我也會牢牢地握著他的手，保護他順道以自身的體溫溫暖他那冷冰冰的手。
想飛嗎？舅舅常常指著天上的鳥兒問。想，想跟舅舅一起飛。我總是乖巧的這樣回答。舅舅便輕笑不答。
小時候，總是疑惑為何父親母親都需要早出晚歸的辛勤工作，而舅舅卻似是甚麼也不用做的安在家中看著穹蒼。每次當我不明就裏的問舅舅時，他都一臉笑容的反問我是不是不想有他的陪伴。我當然說不是更立刻親了舅舅一下以示誠意，不斷呱呱地說著舅舅的好。
當我年紀漸長再問他這問題時，我卻隱約察覺他的笑容原來是苦笑。自此之後，我便不再詢問這問題。我的心反而因為他的表情而微微揪緊。
因為家貧的關係，狹小的家居擠不下三張床，母親要我選與誰睡，我毫不猶疑的選擇與舅舅同眠，晚晚都要聽他哼著‘世界上唯一的花，你是最美的花……’的旋律才能安然入睡。
一次我被學校的同學嘲笑，連買巧克力也不能負擔。在回到家後心頭一惱便把舅舅寶貝得緊的明治巧克力給搶了來吃，享受甜而微苦的味道，快要吃完時才被舅舅發覺。他得知我偷吃的原因是這樣，竟然沒有安慰我，反而一臉嚴肅地說：不要因為物質上的缺乏使你的人生也跟著匱乏。回想起那時的我似懂非懂，只是一逕的惦著舅舅有多自私。
當我明瞭了舅舅的叮嚀，卻不能再嘗到巧克力的甜味，因為在口腔徘徊的只剩下苦苦澀澀的味兒。
因著年歲漸長，母親替我買了一張小型床，我便不再跟舅舅擠在同一張床。我仍拉不下臉向舅舅道歉。
離別總是讓人措手不及的；遺憾卻是令人悔恨終身的。
尚未與舅舅重修舊好的我仍若無其事的上學，在上課時卻突然收到噩耗。舅舅的身體情況急轉直下，要我立刻趕到醫院。醫院的藥水味十分刺鼻，醫院的白十分刺眼。這些都不是舅舅那令人放鬆的微微藥味，也不是舅舅那令人安心的白，我害怕舅舅的身影會被這些‘白’吞噬。那牽著我的手是溫的，並不屬於舅舅的。在走廊的我一邊急促地走一邊心頭的懼意更盛，心，不斷湧出不安感。
站在加護病房外的我只能隔著玻璃探視舅舅的情況，年紀尚小的我感到的只有無力，眼神空洞的看著病床上神情痛苦的舅舅。醫生宣佈他已盡力而為，我們只能魚貫地走進病房見舅舅的最後一面。
舅舅朝我招招手，我便馬上跑過去，想像往常一樣握緊並溫暖他的手。那手，冰得可怕。一時間我的喉嚨像卡住，一句話也說不出。母親忍不住哭了起來，父親也默默的把頭別向一旁。我不能在最後的時候也背棄舅舅。本能的，我輕輕的哼著舅舅最愛的旋律‘世界上唯一的花，你是最美的花，有你不怕輸掉明天……’。聽著我那不成調的歌聲，舅舅的眼神轉為沈靜溫柔，眼中的光采漸漸黯淡。
對死亡從來沒有認知和心理準備的我只是呆著，不停地哼著歌，心卻彷若破了一個大洞的一片空虛。直至難忍悲傷的母親擁我入懷，把事情交給醫生處理，再自袋中拿出一盒明治巧克力給我。我看到附在盒上的字條，再看看遠處的舅舅，終於難以置信的流下淚來。
字條：慕獅，有你，真好。
回憶如潮湧般向我襲來又掠過，小時候上學時舅舅很早起床替我梳理頭髮的情景、舅舅帶我到公園遊玩，推我踏單車的畫面、舅舅耐心指導我課業的景象、甚至是之前吵架賭氣的表情，那一幕幕都歷歷在目。生命，竟是如此輕易的流逝。生命，彷彿只是一段模糊的影帶。
日復日我一言不發的窩在舅舅的床上，蓋上被子緊緊抱著那盒巧克力。想念舅舅便深深吸一口氣，讓那熟悉的淡淡藥味再一次盈滿胸壑，抓緊最後的回憶。也許這陣靡香會隨時間淡化，也許舅舅的身影會在腦海變模糊，然而相伴走過路上的足印已烙於心底。
‘世界上唯一的花，你是最美的花，有你不怕輸掉明天……’輕哼著歌兒，淺嘗著巧克力，甜味，慢慢在口腔蘊發；甜味，久久不散，不散……
從小時候，當我笑，他就笑。舅舅的病讓他沒能飛翔，而我這健康的身體能達成所有舅舅的渴望，能跑能跳。舅舅便把心力都放在我身上，給予我充沛的養分，讓我能恣意縱情，去飛。他再透過我汲取那份感受。我卻從沒有認真感受他的枷鎖以及不甘、失落。我，沒有資格沉醉在悲傷了。
舅舅守護了我十數年，近乎卑微的教會了我甚麼是愛，更我學懂要去守護珍惜的人。我想飛。願我能完成舅舅的夢想，讓他透過我的眼來看遍世界，透過我的腳來走遍大地，讓我不再吝於釋出一份關愛。
推己及人，這才是一份不止息的愛。
舅舅：有你，真好。我的生命永不會再感到匱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