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我的包袱
陽光從窗戶外穿透進來，灑在房間裡的床單上，顯得潔白無暇。
隔著密密麻麻的人堆，我在他們背後仰著頭遙遠地望向床上那人的面孔，心裡的憂傷滲雜著內疚，搗亂了平靜如鏡的心湖。
這是第幾次了？我站在白森森的病房裡頭，看著至親的生命氣息，隨著心電圖的沉默而飄然而逝，就像狠心的父親一手把兒子牽掛在衣角上的手摔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遺下我們在原地傷心欲絕，那些從肝腸裡絞出來的淚水，酸澀得令眼睛再也睜不開，不能割斷的長流。
躺在床上的大伯，你那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眼瞼，卻安然地閤在一起。在那透明的氧氣罩下，是你塌了一角的鼻子，時而清晰可見地呈現，時而隱沒在迷霧當中，穩定而平靜得令人產生一種錯覺。
在青藍色的口罩底下，我們的腦海中，卻是凌亂的思緒在沖擊翻騰。那希望之火在茫茫的汪洋大海之中，靠攏在一節浮木上，還有機會化為灰燼嗎？
誰能想到大伯那一呼一吸，平靜得像沉睡了的鼻孔，曾斷斷續續地湧出鮮紅的血液呢？這一幕，令目睹了的父親發出悽厲的哀嚎，而我只能內疚地把頭深深地埋在母親的懷裡，為自己犯下的彌天大錯尋求一絲的包容。
「兄弟如手足」，父親過去一直循循地教誨我們這個道理，可是如今我卻令大伯躺在病榻上，徘徊在生死的邊緣之間。想起這句話，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三個小時前，我站在街道上，向馬路對面的大伯愉快地招手，卻喚來的死亡之爪，拉走了大伯的三魂七魄……
「的──」電視劇中播了一遍又一遍的情節，心電圖靜止的悲鳴，竟是教人如此的揪心扷肺。這道冷酷無情的橫線，橫在大伯和我們之間，將我們陰陽永隔；也橫在父親和我之間，化成一道無形的鴻溝。往後的日子，我只能遙遙地觀望著父親，點燃起一根又一根的憂愁，吐出一口接一口的苦惱。
那一道鴻溝就那樣看不見摸不著的橫在那裡，雖經過歲月溫潤的修補下，漸漸的只剩下破碎的痕跡；卻在同時，歲月也在父親的面龐上殘忍地劃上刀刻般的皺紋。還有那數不清看不見的傷痕，在父親體內砍得遍體鱗傷的傷痕呢？
十年了，整整照顧了大伯一家十年了，父親終究倒下了。
這是第幾次了？彷彿歷史重演，這場景既熟悉，又陌生。只見父親無力的躺在病榻上，一陣劇烈的咳嗽，令父親咳出一口暗紅的血，正好落在白袍的胸襟上垂死的掙扎。在潔白無暇上的鮮紅是那樣的令人驚心，是一段蒙上污點的關係，永不磨滅的印記嗎？
感應到那血脈相連的同源，即將的離逝，我體內奔騰的紅流劇烈地哀嚎著，淚水止不住的湧出來。我匆忙地撥開眼前的那堆人，多年來第一次緊緊地握緊父親的手。
傳過來的觸感是如斯的冰冷、脆弱，更令我悲從中來，嘶啞地喊著說：「爸爸，是我累了您呀！您要挺過來呀！」只見父親緩緩地，睜大他那混濁的眼珠，吃力地搜括著，終於落在我的面頰上，還勉強地牽動一絲嘴角，說：「孩子，這不怪你，但……咳……咳……爸爸真的很累了，真的很累了……」
我梗咽住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能伏在父親的懷裡，像失去了再也挽回不了重要東西的小孩子，放肆地渲泄。我感受著父親溫柔的撫拭，淚水將父親胸口那團鮮紅沖得化開了。
自懂事以來，再沒有哪一次像這次一樣，和父親這樣心連心的接觸了。雖然，也是最後一次。
我駐足在父親原先躺的床位前，陽光照在那床單上，依舊的潔白無暇。別了，我永遠尊敬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