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橙

　　吃橙的滋味，宛如與爺爺相處的回憶。
　　
　　絲絲寒意伴着瑟瑟秋風而來。涼風貪婪地吸啜着空氣中的水分，萬物焦黄枯燥，人的雙唇更是乾旱得像龜裂的大地。「十元三個甜橙，快來挑選！」遊樂場旁的小販高聲叫賣着。
　　
　　素來節儉的爺爺為我花錢買了三個甜橙。爺爺用殘損且顫抖的雙手剝開一個甜橙，看見豐富多汁的果肉，我心中早已萬分歡喜。爺爺再把甜橙掰開數片，小心翼翼地遞給我。

　　我輕輕把一片甜橙放在口中，啊，清甜的汁液從口腔經過喉嚨和食道直下腸胃，所經之處無一不滋潤舒暢，這股沁人心脾的清流好比天上的甘露。爺爺光看着我吃橙，但自己不嚐。我一口猛咬下去，卻是一道酸溜溜的滋味。

身旁那個面容慈祥的爺爺呢？我猛然醒覺，原來九個深秋已在我吃橙的時候悄然逝去了，一年多前爺爺已經離開了。

此時，我感到口中那片橙的味道更酸澀，酸澀得激出了淚水，哽塞着喉嚨。橙汁被我吸乾，口腔裡只剩下一片無味的殘渣，我久久不吐，也不咽。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朦朧，恍恍惚惚之間，爺孫倆在寒風中相依偎傍吃甜橙的情景浮現出來，但倏忽即閃，揉一揉眼睛，它像虛無飄渺的迷霧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然而，那甜橙的滋味卻叫我永世難忘。

兩年前的初秋，爺爺因呼吸困難被送往醫院。一個星期後，爺爺的病情好轉，可以出院，其後爸媽決定將爺爺送往我家附近的安老院。每個星期與爸媽到安老院探望爺爺，我發現他漸漸顯露出病老委頓之態：臉上的皺紋是生活的羅網，手掌的傷痕是時代巨輪輾的痕跡；說話時的聲音總是微弱得如一隻蚊子飛過，坐在牀上時頭總是低垂到胸口。淒酸之感油然而生。

每次探望爺爺，我總會買幾個甜橙給他。小時候他為我剝橙，如今到我為他剝橙了。我剝開橙皮，小心翼翼地把清甜多汁的果肉放到他口中，問他那片橙是否好吃，他總是滿心歡喜地連忙點頭，並叫我也嚐嚐那甜橙。但當我一口咬那豐富多汁的果肉時，卻感到酸溜溜的，像狗在我的舌頭上撒了一泡尿，絶不是好滋味，我欲立刻吐出這片渣滓。為甚麼爺爺勉強說這個橙好吃呢？我瞥了他一眼，我發覺雖然他的精神比以往委靡得多，但惟一不變的是他依然滿心喜悅，以親切的目光看着我吃橙。

頓時，那片酸腐的橙盡化成清甜的甘露，我想那是我畢生中嚐過的最美味的甜橙。

繼與爺爺在安老院吃橙後，我第二次吃橙是在爺爺死後。

隆冬，我與爸媽在暮色沉沉中奔向醫院。

病牀前的甜橙，已然發霉，腐爛的氣息瀰漫於空氣中。「爺爺！」爺爺面色蒼白，以微弱的聲音勉強回答我。「爺爺，爺爺！」我走近他的身邊，感覺到他的呼吸聲越來越沉重，他微笑不語。「爺爺，爺爺，爺爺！」他緩緩閉上眼睛，我們屏氣凝息，沉默不語，整個病房沉寂得可怕。酸臭的甜橙氣味與嗆人的病房氣息交融，直接刺激淚腺，淚珠不由自主地滾下來。

我與爸媽又於暮色沉沉中趕往殯儀館。

黑沉沉的棺木與寂寞的長廊伴着我們。神檯上擺放着一張爺爺的遺照和他生前最喜愛的物品，包括甜橙。寒風鬼鬼祟祟地潛入長廊內，場內一片冰冷。我緩緩地向爺爺的遺照鞠躬，然後深深、深深地凝望那幾個甜橙。

室外的火葬場，寒風蝕骨，細雨刺肉，風雨吞滅了火爐的餘温。我顫抖，像一隻痛失摰親的雛鳥般，任由無情的風雨打擊。

如今陣陣秋風又襲來，那片早已被我咀嚼得淡然無味的甜橙一片冰冷，我含在口中良久，終於把它咽下。雖然兒時與爺爺共嚐甜橙的時光消逝，但是那甜蜜的滋味我早已銘記心中，因為只有將記憶轉化成回憶，那滋味才會顯得彌足珍貴，恆久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