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的記憶什麼都很朦朧，一家六口居於僅有五，六百尺的小屋裏。出生那年雖説香港經濟轉型，但對我家沒有絲毫影響，還要靠著她來餬口。還要人家牽著走的我沒樣懂，夜裏只會在爸爸和哥哥忙著或睡着時，一動不動的望著大門，等的可能只是一句「我回來啦！」我生怕自己等累了會打盹，準備了紙張造成不同模樣，邊看著邊玩著。
     舊街斑駁，灰沉沉的小巷子裏，吹著綿綿細雨，個子不高的我仰頭凝視著窗外的一切。街燈光暈下，看見的是雜亂無章的雨傘，聽到的只有雨粉斷續打在傘上的“沙沙”聲，卻沒有一絲她的身影。
    殘夜將盡，久久未散。一個穿著褐色舊衣撐著傘的女人掀門而進，「趕快去睡！」，我倆之間的對話沒有再多了。對她而言業績與金錢仿佛比我更來得重要。
    接過校長遞我的證書，要向難行的中學邁多一步。這崎嶇迂迴的大道的確滿途荊棘，談論的已不只是品行好，高成績，要顧及到與同輩和老師之間的相處和溝通，缺一不可。雖説朋友們對我不錯，但學業總是跟我說不過去。
    張愛玲說過：「自我犧牲的母愛是美德，可是這種美德是我們的獸祖先遺傳下來的，我們的家畜也同樣具有的——我們似乎不能引以自豪。」的確不能引以自豪，至小我那時是這麽想。
    初二時，踏入青春期的我除了個子明顯變高，其他的跟同學沒差兩樣，都是處於青年叛逆期，需要獨特感，想要擺脫父母的那一套，愛跟異性相處。那時，我經常碰到釘子。
    記得有位二十來歲的老師，初出茅廬，毫無為師經驗，為人隨意，很快就成爲同學之間被耍對象。一次，班上的同學籍著老師的愚蠢，私底下在堂上舉辦了杯麵派對，碰巧被訓導老師抓個正着。老師當著她面前說我的不是，她卻每一句都在稱讚我，做事按部就班，不馬虎。她就是這麽愛面子。
   「不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又是一句教訓的道理。她是向佛的，總愛在我面前說因果。每一次她說起佛經起來，我都想到她那麽的不顧家，愛面子，都能說起佛心慧語，還琅琅上口，但這番帶刺的話就是説不出口，怕會失去什麽似的。
   在升上高一前的大考分外重要，直接影響未來。就連平時糊裏糊塗的大懶蟲們也提起勁來，綁起標著「不成功 便成仁」的絲帶在額上。俗語云「槽床過竹春泉句，他日人云吾亦云。」隨著這臨渴而掘井的風氣，我的成績也找到那久違的成就。我欣喜若狂地捏著成績單，以越人的速度飛奔回家。門鈴響了幾遍都沒有反應，才想著撥電給她，大門緩緩的露出隙罅。
     她探出頭來，雙目無神，兩眼浮腫的她，走起路來渾身乏力。自我懂事以來，我首次認真看著她，高大魁梧的我站在嬌小玲瓏的她身邊，真想不透她是如何懷著我十個月，忍受著難以形容的痛孕育我出來。
     我凝神看著她雙眼，只看見嵗月流逝，青春不再。我定過神來跟她說我的成績如何風光，那麽出類拔萃。我看到她想掙大眼睛，可是她的精神不允許，她蹣跚的走來我跟前，想要輕抱我一下，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傾。萬籟俱寂下，我仿佛看到她背後閃著一幅幅的走馬燈，無窮無盡的眼淚，寒刺入骨的淚痕，種種以淚洗臉的往事，都在我心底裏刺了一下，全身震慄。
     「媽！」話音未畢，她整個身子往地一摔。我腦袋裏一片空白，俯視著還躺臥地上的她，想起要撥打醫院電話。我說話口吃不清，醫護人員還不耐煩地問我地址。
    急救車的聲音越走越遠，我繁瑣的心才安靜多，但感覺還是沉甸甸的。從事發之今，我不曾走到窗邊瞧過一眼。我手裏只緊緊捏著成績單，緊握剛突如其來發生的事，怕有哪一絲記憶會走掉，我雙眼卻沒有流淚。
    同樣的月亮。一堵堵白色牆身，面容和靄的白衣天使。我就站在寫著168號房的門前。一個穿着時髦的女生走過來，看上去只不過二十來歲的女生，臉上卻帶著比生子還着急的樣子。女生是媽媽的秘書，面容失色的她告訴我媽媽不在了。
    女生走近來：「你媽媽經常提及你。她知道你在想什麼，她不顧家，不關心你，對嗎？你卻從來沒有顧及她的感受，她不顧家是因爲要讓你過一個比較好的生活，你媽為了你，甘願扛下比別人多一倍的工作，寧願在外面受盡變臉顧客的凌辱，多賺幾個錢。你媽又知道你長大了，需要自由，才會讓你放縱一下。你說你媽這樣是不顧家，不關心你嗎？」
  語畢，我眼眶裏的淚水終究忍不住先流出來，淚珠劃出兩行軌道，眼珠滿是紅絲。
 依舊的窗戶，同樣的舊街，灰沉的陋巷，吹著悲風，我俯瞰著窗外一切。不變的街燈，射出不一樣的光暈，我看見媽媽牽著我的手走過每條石路，不管滿佈絆腳石，或是我使勁地鬆開，她一直用著那瘦削卻叫人溫暖的手緊握著我，緊緊握著，從不放手。
 媽媽輕聲地說：「有生必有死，人應懼生，不應懼死。無生即無死，究竟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