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左手圈著父親的右腿，右手握著母親的大手，蹦蹦跳跳走在街上，粉紅小紗裙隨風飄盪，小嘴銜著棒棒糖，甜蜜在口中溶化，溶化了心窩，感受幸福的味道……多麼美好的畫面。悲傷的，好像只有我。
　　幸福的味道……誰又未曾嘗過？映入眼簾的家庭溫暖，老早離我而去。我隻身走在大街上，熱鬧歡笑充斥四周，我自感突兀。我不其然的緊抱雙臂，捍衛那顆空洞的小心靈。
　　正值春節，本應是一家團圓的好日子。
　　理應我滿口祝福語，接過一個個紅包，悄悄打開點算金錢數額，然後喁喁私語告知母親，再一起商議送出的紅包價錢，父親會失笑：「你看你這兩個吝嗇鬼！」理應我懊惱地瑟縮在棉床上，避開那些囉嗦的怨言，躲開拖把、抹布，待家裹煥然一新，再徐徐起床，打個呵欠說；「怎麼不叫我起來幫忙？」然後父親會沒好氣地答腔：「你看你睡得像頭豬，十呼九不應！」理應我小心翼翼的拆開收到的賀年禮物，父親看到又會笑罵：「又拆！拆了怎送人啊！看到破爛的包裝紙多尷尬！」我會繼續撕開包裝的膠紙，邊敷衍：「行了！行了！」如果是巧克力糖，我會整盒沒收；如果是餅乾蛋卷，我會重新把膠紙貼上，父親會緊皺起眉，搖頭嘆氣。理應父母此刻在我身旁，討論買甚麼年花，商議買甚麼糖果。而現在我獨自逛年宵，彷徨在人群間，失去了意義！以為能藉此排解寂寥？卻更添我的孤單寂寞。
　　「姐姐，要買氫氣球嗎？」我尋找聲音的來源，迎面盡是一片色彩絢爛的畫面。「姐姐，你是我見過最美麗的人了，美女要配漂亮的氫氣球呀！」我低頭，望進了水汪汪的圓眼裹，忍俊不禁。我彎低身子，摸摸小女孩的頭頂：「好了好了，給你買就是了。」遞過錢，我選了個印有笑臉的氣球，看著她又半跑半跳的走到一個阿姨身邊，笑容燦爛地說：「美麗的姐姐……」我不自覺地默唸：童言無忌，但是說謊可會掉大牙的啊！
　　「嗚哇！不要！嗚哇…爸爸…爸爸…嗚哇──」母親不管我的叫喊，手抓雞毛撣子尾部，狠狠地鞭打我的皮肉，壓低聲線碎碎唸：「說謊！說謊！」父親擔憂地擋在我面前勸喻：「夠了，別打了，還是小孩子啊。」母親聽後朝他怒罵：「就是你這個好父親養出她這副德性！小小年紀就懂對父母說謊！長大後怎得了！讓開！」我不安的緊抓著父親衫角，身子顫抖的抽泣。父親單手護著我的頭顱，低聲下氣：「再教啊，孩子還小嘛，不懂事，這樣打下去也不是辦法，你看她……」母親生氣地打斷：「我叫你讓開！不然別怪我不客氣！」父親沒有放棄，再次嘗試潑熄她的怒火：「別這樣……」話口未完，母親咆哮：「滾！開！」父親不顧警告，堅定不移地屹立母親面前，護我於身後。母親二話不說板起臉朝我亂鞭，不少鞭子落在父親身上，他痛得哇哇叫，卻毫不退讓。「我沒好氣跟你們鬧了！張志華！你管好你的女兒！」母親投降，怒沖沖的走出家門。緊接著一片沈默，父親像洩了氣的氣球。我哽咽：「怎麼辦？媽媽離家出走……」眼淚又再次湧出。父親轉身彎低身子，摸摸我頭頂：「女兒別怕，爸爸在，不怕，不怕，她不消多久就會回來。」「真的嗎？」我懷疑。父親摟住我：「你這個母親從來都是這性子，放心吧，她不會丟下你不管，她是愛你的，你愛媽媽嗎？」我又痛哭起來：「愛呀，我愛爸爸媽媽！可是我說謊惹媽媽生氣了啊！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我不該偷溜出去……」父親豎起食指放在唇前：「噓，你愛她就應該相信她，她沒走多遠，冷靜下來就會回家了。你不是說愛爸爸嗎？那相信爸爸，好嗎？」我遲疑地點頭，父親滿意地微笑。
　　──又再次被回憶充昏頭，我甩甩腦袋想要回復清醒，另一段回憶又襲來──
　　「如果我把最愛的巧克力都送給父親，他會回來嗎？」「如果我勤奮做家務，他會回來嗎？」「如果我不說謊，甚麼都聽他的，他會回來嗎？」坐在我旁邊的女人一直保持沈默。「你說話啊！」女人嘆氣：「芊，我早說他不是因為你……」「不！一定是因為我不夠乖！天父懲罰我！」沈默──「不，芊芊你很乖，只是……」 「不！芊芊不乖！不然怎會連媽媽都離開了兩年多！」女人緩緩開口：「不是你的問題，是媽媽的問題，是我不負責任，是我不守婦道，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討厭死了！你們都討厭死了！」我用盡全力朝升降機狂奔，消失在走廊盡頭，留下了掩著臉垂泣的母親呆坐在殮房門外。
　　面頰一陣溫熱。咸澀的味道停留在嘴角。失神的我大意地鬆開了手。我狼狽的追逐飛揚的氫氣球。才踏出幾步，我停罷。如釋重負的感覺在我心頭滋生──
　　飛吧！帶著我的關愛。飛吧！帶著我的遺憾。飛吧！帶著我的記憶。飛吧！帶著我的心酸。飛吧！帶著我的眼淚。飛吧！帶著我這個女兒──
　　笑臉離我愈來愈遠，變成了一點，消失於雲層中。
　　爸爸，我把我的笑臉送給你。
　　如果再一次，我會給你我最愛的巧克力。如果再一次，我會幫助你處理家務瑣事。如果再一次，我會聽你的話做個乖孩子。
　　算了，生命如此之速，速得如此之安靜。
　　爸爸，請安息。
　　傷痛會隨冬天接近尾聲，淡忘一絲一縷，漸漸淡忘……
　　春天就要到了，正是繁花錦簇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