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閉上眼睛的時候，腦海裡總會浮現母親最後一次閉眼。
反覆播放，再三重現，彷彿那交睫的一瞬間，會展現出什麼猶待發掘的奧秘。
而午夜夢迴之際，我總會驚醒，帶著惶恐與失落，十指緊緊抓住被褥，伸手一拭額角，才發現早已滿頭大汗。夢魘如附骨之蛆，從身體深處鑽出來，吞噬血肉，最後只有一層皮囊在外，內裡全是敗絮，輕飄飄的，有種足不沾地的感覺。
我閉上眼，等待天明。

母親死亡的過程極漫長，真正的結局卻極為倉促。
彷彿一齣龍頭蛇尾的電影。
先是中風，住院幾個月後，引發心肌梗塞，然後是心臟破裂。後來的一切發生得那麼快，一道道閃電劈下來，令人顧不得閃躲。我一生都會記得她彌留時的表情，痛苦得近乎猙獰。她是在劇痛之中淒慘地死去的。
而我傾盡半生心力，那麼拼命地唸書、工作，不過是想她的生活好過一點兒。然而在生死面前，看著她備受煎熬，我卻什麼都做不了。
什麼都做不了。

我來自單親家庭。
母親在十四歲時與父親離婚，撫養權歸她，他們感情不睦我早已覺察，但母親一直對他們的舊事閉口不提，直至我成年後才告知。
那麼多年來，在我有經濟能力之前，母親一個人要養活兩張嘴，箇中辛酸，我一一看在眼裡，迄今未忘。
怎麼會忘？這種一生一世都還不清的恩情，這種毫無緣由的愛護，這種於微小處牽動你最大感情的關懷，不敢忘，亦不能忘。
像炎夏裡一陣涼風、酷寒裡一杯熱茶，恰到好處地安定心神，重拾力量。
這是世間唯一值得反覆歌頌的感情，比愛情偉大、比友誼長久。由我出生，到她的死亡，年年月月、日日夜夜，都是無可比擬的感動。

第一縷晨光穿透了玻璃，落在窗前。
已是拂曉。
那是母親多年來親手舉機，拍下的照片。有生活點滴，有旅途上的風景，都是她一生裡的回憶。有些照片早已發黃，母親將它們仔細收藏好，放在最低一層書架，鮮少翻看。
我抽了其中一本出來。
奇怪的是，人平常只會抱怨時日太難熬，卻總在這些時候才意識到時光的流逝，才會記起自己經年來走過的這些路、遇見的那些人。

我與母親如此親近，卻只有一張合照，攝於我十八歲生日。
照片上有字跡，是母親的字，只有她才會下筆下得入木三分。
「神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嚎、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啟21:4)」，寫於女兒十八歲生日。
她竟早早為我備下了最切合的提醒。
我拿著照片，心裡五味雜陳，視線倏然模糊起來，嘴角卻不由自主的向上揚起。
恍惚間，好像聽得見，由天堂而來的，最溫柔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