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殷紅，夕陽的餘暉將她的影子拉長，四處問著別人還要不要那些空罐子，不要的，她就將罐子拿走……
　　我的目光注視在她身上，滿是灰白的頭髮，矮小的身軀背著個大袋子，一步一步向前走，慢慢的。突然，她蹲下來，仔細一看，她在那兒撿起了一個鋁罐子，平放地上，用力一踏，放進她的袋子裡。
　　回憶刹時湧上心頭……自我和媽媽來港後，婆婆便獨居台山的舊屋，我和父母總在假期回鄉探望她，小住片刻，她依然高大、健康，只是頭髮比以往灰白多了，皺紋多了，卻動搖不了她是我心目中最美麗動人的女人的念頭，只因她是慈祥的，她是善良的，她對我的愛是真摰的。
　　那天我們到埗已晚，婆婆坐在門前，撥動著葵扇，看見我們，問：「回來了？吃飯沒有？」然後替我們拿行李進屋。她拉開了小木門，屋裡黑漆漆的，一點兒光也沒有，傳來的不是飯香，而是陣陣的臭味。我捏著鼻子道：「媽，快開燈！快開燈！婆婆又養雞了嗎？很臭啊！」我和爸媽也不喜歡她在屋裡養雞，整間屋都臭氣熏天，鄰居罵過她，爸媽勸過她，她卻一意孤行，倔強得不得了，生氣地說：「要麼你們回香港去，不要留在這裡！」父母立刻猶如泄了氣的氣球，總是拿她沒法，他們便對我說：「嘉儀，她最聽你的了，去勸勸她吧。」我走到婆婆跟前，坐在門前那褐黃色的長椅上，左手搖晃著葵扇，把涼風一下一下送到我的臉龐，一下一下送進我的心，她的雙手滿是黑褐色的皺紋，與額上縱橫重疊著的皺紋一樣，印證著歲月走過的痕跡。
　　我好奇地琢磨著她充滿閱歷的手，我用那胖胖短短的手指輕輕捏起她手上的皺紋，然後放開，俄而，軟軟的肉平下來，她把手抽出來，輕輕的撫摸著我的小腦袋，我小心翼翼地問：「婆啊，不要養雞好不好？你要吃，爸爸媽媽會給你錢去買啊，養雞地方會很髒呢！」婆婆依舊撫摸著我的小腦袋不答話，我知道自己勸說失敗，這回我也拿她沒法。爸爸唯有大清早就把黏滿雞糞的木雞籠抬到門前，開水沖洗。而媽媽呢，就在家裡大掃除，撩掉久掛在牆上的蜘蛛網，清洗黏答答的廚房，洗刷滿是灰塵的地板，我和婆婆則監督工作。調皮的我朝婆婆眨了眨眼，婆婆卻笑得開懷。辛苦了一個早上，午飯終於也不用在門前吃了，這次是從我回到台山後第一次在家裡面吃飯呢！
　　飯後，我看見婆婆在街上徘徊，我猜她在散步吧。怎料她走到一個垃圾袋前，從那裡取出一個鋁罐子，便踏上歸途，她把罐子踏扁，扔進木門後一個米白色的「吉」米袋。我趁婆婆不在，打開袋子看，裡面不但有空罐子，原來還有一些壞掉的電器、一包包過期食品，招來了不少螞蟻！我就像個向上司打小報告的小人般，悄悄地告訴媽媽：「媽媽，婆婆在街上撿了好多垃圾，藏在木門後，有很多螞蟻啊。」媽媽得知後，便將那袋子丟在門口，等待清楚工人回收，可是沒多久，婆婆又將袋子撿回來，罵道：「你們有錢！將我的東西給丟了，你們回香港去！不要回來了！」轉身就跨出家門，頭也不回。縱使爸爸怎樣哄她回家，她也不肯，就像小孩子耍脾氣。那一晚婆婆沒有吃晚飯，也沒有跟媽媽說過一句話，她生氣了！爸媽再不敢明目張膽地丟她撿回來的垃圾了。婆婆「抗戰」勝利。
　　自此之後，婆婆依舊撿不同種類的「寶貝」回家，她定期把值錢的賣給撿破爛，經過上次一役，爸媽也不阻止婆婆撿垃圾了，只是定期將不能賣錢的，在夜深人靜時丟去垃圾站，生怕婆婆知道，而再一次「抗戰」，婆婆偶爾會問我們是否又掉了她的「寶貝」，爸媽只好裝作不知情。
　　「妹妹，你還要這個罐子嗎？」她問道，一把嘶啞的嗓音將我從回憶拉回現實，婆婆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凝神地望著眼前的她。
　　我在想，婆婆為什麼要在家養雞？為什麼要在街上撿垃圾？我來港之前，婆婆不是這樣的。來港後，我們就留下她一個在舊屋，儘管舅舅怎樣苦口婆心勸她往台城一起住，她也執意不肯。也許是害怕我們從香港回來時，沒有她在門前等待，為我們開門吧！她在家養雞，是想找個伴兒吧？兒子都娶妻生兒了；女兒都嫁人了；孫兒大多都出國了，還有誰可以經常陪伴著她呢？就只有她養的雞了，這大概是她不殺牠們的理由。
　　撿垃圾是為錢嗎？兒孫都會給她錢啊！可是錢這個東西在人與人的感情間築起一層無形的、厚厚的牆，大家大概認為把錢給了婆婆，就能代替對她的關懷。婆婆生前，我覺得她撿垃圾回家很髒。婆婆去世後，阿姨在婆婆的衣櫃中找到一疊又一疊發霉的錢，我相信她先用自己撿回來的「寶貝」賣出去的錢，不夠才用我們給她的，每回我看著阿姨給她錢，她也很樂意地接受，那時我想，她一定很富有吧！這麼多阿姨給錢她，她還撿破爛攢錢。現在想來，她也許是為自己，但我更信她是為了兒孫。鄰居都開玩笑說婆婆吝嗇，而我了解她一點也不吝嗇，她從不吝嗇對兒孫的愛。她在為下一輩而節儉，這不單是物質上富有，更是心靈上富足。
　　「妹妹，你要這個罐子嗎？」她再問道，我來不及反應，她已轉身離開，我衝口而出叫道：「婆婆……」，她轉過頭來，我將罐子遞給她，看真一點，我看到了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