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的禮物》

我一直記得，外公走的那天，我丟失了錢包。這致使我在學校收到母親的電話後方寸大亂，背上書包跑出校門，截上計程車打算往醫院趕去才想起自己身無分文，並在司機的一片咒罵聲中窘羞地爬下車，漫無目的地逛著。我的臉頰一片濡濕，我不敢拭去，更不敢確認它們是淚水抑或汗水，我只知道，那隻曾牽我的手走過許多路，不論是康莊大道還是偏僻小巷都依樣緊緊扣著我手掌的大手，已經長長垂下，將不會再提起。

記憶中最鮮明的是外公很喜歡牽著我的手到處走，士多、超級市場、玩具店、公園、酒家……他老是說：「抓緊我的手喔，你還小，現在由我來牽你，眨個眼吧，倒變成你來牽我了，呵呵。」如今我的個子比他高，我會走的路也多了，然而那隻手，卻無法再握住，無法試一次由我來扶著他走，由我來溫暖他冰冷的手，由我來說：「外公，你要跟著我，小心迷路。」這一切都隨著時間的鐮刀一揮，砍碎了我所有的「預計」。

外公是個豁達的人，遇著甚麼事也笑笑作罷，從不見他生氣的，被人忽悠了他也是沒所謂的，我不解。他老一邊喝酒一邊笑說：「傻孩子，活到咱們這把年紀，對啥事都耿耿於懷，那叫一個鬱悶，不痛快咧。咱們現在求的是甚麼？痛快嘛！」語畢，又灌了一口酒。

一次，我和他逛街時有人來借電話，我剛想阻止，他便從口袋掏出來給人家了，結果一如我所料，對方拿到電話便搶掉跑遠了。我氣得要追去，他卻按著我搖頭：「由他去吧。」「那怎麼行！那是你的電話耶！」

他笑笑：「錢財都是身外物，不是嗎？我拿出來借他的原因就是希望幫到他，他拿走了，也有他的需要吧。如此，我也達到目的了，不是嗎？」我跺腳，抱著臂，生悶氣不理他，怎會有這樣的人？被人搶了還反過來替賊人說好話！他來安慰我，又牽起我的手說：「乖孩子，別老是皺眉啦，這樣不漂亮的。外公帶你去買冰條好不？」我撇撇嘴，嘟囔著：「真是的，還以為我是三歲孩子嗎，用冰條就能收買我……」句末的餘音消失在我和他走往士多的腳步聲中。

他教會我的很多，但教我最深刻的，大概就是豁達。

外公走後很長的一段日子，我都很怕到街下逛，彷彿走到哪裡都沾滿了他的氣息、盛滿了他的回憶、染滿了他的影子……走到士多會想起曾和他逛這店，在我抱著許多糖果喜孜孜地告訴他：「行了，去付錢吧！」他笑著搖頭，我裝作看不懂，抱他的胳膊推他：「行啦，快付錢嘛。」他終於開腔：「這樣不行的，吃這麼多糖果，會咳嗽，而且還會蛀牙，到時候甚麼也吃不了。」我皺眉看他，嘗試以可憐的眼神打動他。無奈他最後只從我手中拿過棒棒糖，付了錢，剩下的逼我放回原位。那天我一邊撇著嘴舐著棒棒糖，一邊悶悶不樂盯著他走回家。他轉過頭來說：「這是為你好。」可惜，那時的我連「珍惜」二字該怎寫也不懂。

走到公園，我感覺到有甚麼盈在眼眶要掉不掉——這是集合我最多回憶的地方。我常在這裡盪鞦韆，坐在板上，手攥著灼熱的鐵鏈子，他在後面推。陽光好猛，猛得我都睜不開眼，我只能半瞇著眼，蹬一下地，伸一下腿，他在後面使勁一推——剎那間，我盪得好高，然後大喊：「哇！好高啊！」背後傳來他寵溺的笑聲。

那時候我以為那樣盪下去，就能伸手觸及天空，如同我也以為他的手會一直推著我下去。後來我才知道，我常以為許多事，到最後也不過是我以為。那些關於永遠的傳說都是騙人的，這世上哪有東西是永恆的？連我以為一直會留在我身邊的人也消失了，還有甚麼能恆久不變呢？

走完公園後，飢腸轆轆，便跑到酒家吃飯——腿幾乎是自動踏進我最常跟外公吃飯的酒家。我坐下來，看見熟悉的餐單，不由得有點傷感，果真是人面桃花，物是人卻非。我意興闌珊的隨便點了幾個菜。忽地，一道人影捧著芒果布甸朝我走來：「乖孩子，別老是皺眉啦，這樣不漂亮的。請你吃甜品，甚麼悲傷的都飛走了！」我猛抬首：「外……！欸？」入目的是一位在此工作的嬸嬸，我心頭一陣失望，那話這麼熟悉……卻不是他。

「嚴格來說，這算是你外公請你吃的啦。」我一愣：「欸？」「你外公是我們的老主顧啦，他進醫院前就曾跟我們說過他的事，又擔心你會一蹶不振，所以就付了我們足以吃好幾年甜品的錢，告訴我們你來的話就請你吃甜品啦。你知道他說甚麼來著嗎？『我最放心不下就是我的孫女兒，她從小就很粘我，要是我不在了，她肯定會很難過的。如果她來，你就告訴她，不要難過，像她的外公告訴她的一般，做人最重要痛快，所以咧，吃了甜品，吃了她最喜歡的甜食，就要重新提起精神了，不能再老是沉浸在過去裡喔。』傻丫頭，不要再這樣啦，這樣的話他走也走得不痛快嘛。」阿嬸揉了揉我的頭髮，就像他常做的。

我甚麼都沒說，只是拿起匙勺了一口布丁，然後咽進肚子。終於，淚水像缺堤般滑下來，淌到布丁上，我又吃了一口，哽咽道：「甚麼布丁嘛，又鹹又苦的……難吃死了……嗚……」然後我像一個初生孩子般無法抑制地痛哭起來。我這才知道，原來他不曾離開，一直都在，只是我被悲傷蒙蔽了雙眼而看不見罷了。

原來這世上確實有東西能永垂不朽的，它是任何逝去的人留給這世上最後也是最幸福的禮物——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