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姨婆離開了這麼久，我仍會想念她。
     每次想起姨婆，我彷彿嗅到一股可喜的霉味，還能嚐到味道。那是股熟悉溫馨的霉，像褪色的玫瑰花瓣，嗅起來濕濕暖暖的。味道似小時候她常常買給我吃的山楂餅，帶點酸的精製果味，吞進肚內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

     我最愛的人就是姨婆。
     我小時候常常到姨婆家裡小住。那是我童年最開心的時候，因為姨婆不像爸那樣嚴肅，瘦小乾癟的臉總掛著微笑；也不像媽那般日理萬機，我說甚麼傻話，她總是很耐心地聽。睡前她會鑽進我的被窩，用不標準的廣東話說她小時候的趣事，哄我睡覺。因為家鄉不在廣東的緣故，她的廣東話說得不標準，老是帶著鄉音。我很喜歡學她講話，她聽後總是會哈哈大笑，然後從被窩中緩緩伸出佈滿青筋的手拍我的頭，用她的家鄉話說：「真調皮！」
     姨婆說着細碎的往事。她訴說往事時聲音總是很小，眼睛雖然是看着我，然而她的目光卻穿越我的身體，穿越這個房間、這個地區、這個時空，直達一九四零年，那個住在某村，梳着辮子穿着破舊花衣裳的十九歲少女跟前。此時的姨婆似乎根本不在乎我有沒有在聽，只自顧自地訴說着。我每次都在她不標準廣東話的溫柔懷抱下墮進夢鄉。
     姨婆訴說往事時的嗓音是我最愛的搖籃曲，而她的氣味亦是我最愛的香薰。她衣服上殘餘的洗衣粉氣味與她隨年老去的肌膚氣味互相混合，雖然不太好嗅，但那是我最喜歡的氣味。小時候我常常坐在她的膝上，嗅着她的氣味。
     姨婆對我很好，經常帶我上街去玩，又會買吃的玩的給我。她是我童年最好的玩伴，而我，我想我是她寂寞的晚年生活中的一點快樂吧。姨婆並不開朗，或許因為子女已長大而獨立，不能經常陪她；又或許是因為丈夫早逝。我雖然小，卻可以從她的笑眼裡看見哀愁，然而我不知道她為何不開心，於是我跟她說，長大了要帶她環遊世界，希望她會開心起來。
     姨婆常跟我說，她很老了，要升天了，她會把她的老花鏡留給我當遺物。而我總是不住擺手搖頭，說姨婆不會走，我長大了她還要跟我去環遊世界呢。那時她會拍我的頭，用她的家鄉話說：「 傻孩子！」
     事實上，想像姨婆離開我們，是我小時候極為艱難的考驗。我想像姨婆會是如何地受着病痛折磨，在醫院裡奄奄一息；大家又會是如何地號啕大哭。

     然而那一天卻過早地來臨了。
     她並不像我想像那般得病故去，她是跌倒身故的。
     那是個異常炎熱的午後，萬物像被鍍上一層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人們熱得汗流浹背，在烈日下睜不開眼。
     那天姨婆來了我家。家裡靜悄悄的沒有人，大家都上班上學去了。她在我家百無聊賴，這兒躺躺，那兒坐坐。在那個令人心碎的時刻，她在洗手間。衛生紙已經用光，她拿過高凳子，站在上面踮着腳，去取高高的放在櫃上的新衛生紙。唉，如果我們把衛生紙放低一點的話那該有多好——姨婆腳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跌了下來。她的頭重重地撞在浴缸邊，於是她的生命便步向終結，就連新燙的曲髮也沒能保住她的命。
     我不知能如何忍著傷痛繼續寫下去。
     她是被早下班的爸發現並報警的。我在學校接到爸帶着哭腔的來電時，真有懷疑自己是否在做着噩夢。我飛快地趕到醫院去。
     姨婆沒救了，沒救了。我都不記得接下來親友是怎樣哭得呼天搶地的，爸媽跟我最後又是如何回到家的；只記得「沒救了」這三個字深深地敲進我腦中，不停地敲，不停地敲，像有個小人在我的腦裡，拼命地敲着門，門的另一邊是無邊際的痛苦。

     我那時總覺得這一定是個噩夢。她走的那天，我整天都沒哭，整個人呆呆的。
     她走後我第一次哭的時候是在幾天後。我那時在學校，聽着同學說笑，看着耀目陽光，忽然發現一切是這麼真實：姨婆真的走了，她以後再也不能享受陽光，再也聽不到我的說笑；我再也聽不到她不標準的廣東話，再也看不到她瘦小乾癟的臉上的微笑。姨婆為甚麼你要走得那麼快，也不等我長大，我還要帶你環遊世界呢！
     那時我的淚就來了，像自來水似的不停從眼眸傾瀉而出。我好像從沒有哭得這麼悲慟過，還嗚咽了起來，同學們都在安慰我，可我沒法停止。我不停想着「我還要帶你環遊世界呢！」這句話，就不能停止哭泣。
     我真希望我流的淚夠多，能令姨婆回來。

     我不時想，天堂到底有多大？這麼多的人與摯愛分離，天堂容得下他們的魂嗎？這麼多死者的摯愛的淚，該會多到能淹沒天堂吧？
     我相信一定天堂容得下死者的魂，因為他們的愛還留在人間。

     姨婆離開很久了，但是我仍然很想念她。我知道要她回到人間是不可能的了，但是每次我跟別人說起姨婆生前的往事，感覺姨婆又從我身上活過來了。我每次看到姨婆給我的老花鏡，我感覺她又回來了，用她羞澀的母愛守護著我，守護著在世的摯愛。
     姨婆在世的生命只有匆匆數十年，但她留在世上的愛會永遠延續。我相信只要我們在想念她，只要我用她最愛用的微笑跟耐心，愛我身邊所有的人，她便會在我們身邊，以另一種方式繼續活著。

     每次想起姨婆，我彷彿嗅到一股可喜的霉味，還能嚐到味道。那是股熟悉溫馨的霉，像褪色的玫瑰花瓣，嗅起來濕濕暖暖的。味道似小時候她常常買給我吃的山楂餅，帶點酸的精製果味，吞進肚內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

     這是姨婆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