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超脫死亡，斷情絕愛？

　　六年前，我出席了太師公逝世三周年的悼念會。在會上，太師公的太太與大家分享了太師公的往事，其中一幕，尤為深刻，那是關於太師公在臨終時的情態。那時，太師公躺在床上，神智不清，迷迷糊糊，只是不停地請護士把鐘上的秒針逆時針地撥，彷彿要回到以前年輕力壯的時代，很捨不得離開人間。太師公是一個充滿愛的人，他一生很有理想，為着家人、學生、社會而積極奮鬥。想不到，太師公臨終時也是如此的愛世間，想着要時光倒流，但時間又怎可以倒流呢？聽到太師公臨終時也要請護士撥鐘上的時針，表現出心事未了那樣子，我心裡就酸溜溜起來。我想，是否太師公心裡不存有愛，那會更好。至少，他可以沒有痛苦地離開。不過，人一生下來，就似乎有愛。而且，在生活的經驗裡，愛似乎也是好的東西。如果一個人沒有愛，我們也會批評他「冷血」。愛似乎是一樣很奇妙的東西，有彌留之際的病人因為執著它而不能安息。但愛也彷佛給人力量，有生患絕症的病人因為家人和朋友的愛而勇敢面對疾病的痛苦和死亡。究竟愛在人面對死亡時扮演了甚麼角色？我們在面對死亡時，要斷情絕愛嗎？如果愛是不能斷除的，我們在面對死亡時應該怎樣處理愛這回事？到底我們要有怎樣的愛去面對死亡？

    愛，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從小到大，即使經歷老病生死，愛也似乎無時無刻存在著。比如說，有些父母願意為自己子女犧牲生命，只要子女好好的活著，父母可以無懼死亡。我們之所以無法擺脫愛，是因為人類是群體動物。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會和他人接觸、溝通、相處，漸漸地，愛就滋長起來，建立在人和人之間。我們會同情他人，會為別人而感到快樂，更會因為對方痛苦而感到痛苦…… 我想這也就是孟子為何說孺子將入於井，我們會泛起惻隱之心。的確，看見別人受傷，我們會感到悲痛，內心泛起一絲絲漣漪，就如汶川大地震發生後，大家都為死難者傷心、難過，大家都會喊一句﹕「四川人民，加油！」鼓勵生還者支持下去。愛，在世間上真的無處不在，即使對著一個不熟悉、遠在他方的人，我們也會對他有愛。既然如此，人根本不可能斷情絕愛。

　　既然人無法擺脫愛，在面對死亡時，人應該怎樣處理「愛」？我曾經看見有些患上絕症病人，他感到很無助，很希望身邊經常有人陪伴著。那作為家人的，是否就不工作，整天陪著這位病人？我又遇見過有些病人經常無理發脾氣，家人很愛他們，啞忍著他們的脾氣，結果不單止病人情緒不好，家人也飽受壓力，有時甚至辛苦得哭了起來。這樣下去，即使家人對病者充滿愛，但也難以撐下去。這樣的愛又是否好呢？曾經有醫生告訴我，當他知道病人快要死的時候，他會選擇避免提起跟死亡有關的任何事情。當病人問醫生：「我是不是快要死了？」醫生總會答：「別胡思亂想啊！」究竟這一個「美麗的謊言」，對病人而言，是好或是壞？這又是否我們對病人最好的愛呢？世間上光有愛是不行的，我們要懂得如何去愛臨終的病人。不同的病人在面對死亡都會有不同的反應，所以如果我們真的愛病人，就得花時間去了解病人的性格、情緒，聆聽他們的傾訴等等，同時，也在適當的時候，給予適當的回應，表達自己的看法，加強彼此的溝通，令病者感受到我們的愛，也令我們知道病者對死亡的態度和感受，好讓我們可以恰當處理大家的感受，使得大家對大家的愛都沒有白費。在有需要時候，我們可以亦尋找專業的意見，例如社工、醫生、宗教組織的人。我們也可以讀一點有關生死學的書，協助我們面對死亡，做好面對死亡的準備。

        除此之外，我想，不論患者和家人都需要有一種超自然的愛。這一種超自然的愛，有人稱作「上帝之愛」，也有人稱作「神明之愛」，不同宗教會有不同名稱，但不論是何種名稱，在我經驗裡，這種超自然的愛是必須的。人的愛可以無限，但人總有累的時候，有軟弱的時候。即使是沒有患病的家人，他們長期照顧患絕症的家人，身心終有疲累的一天。哪怎麼辦？此時，我發現我們真的需要一種超自然的愛進駐心靈，永不止息地給予我們力量。無論是患者、患者的家人，其實都希望有一種永恆不息的力量去支持自己，令我們可以繼續去愛自己、愛家人，共同面對死亡。而世上能夠給我們永不止息的力量也似乎只能是「上帝之愛」或者「神明之愛」。這亦是我認為在面對死亡時，需要有一個宗教信仰。

　　小時候，太祖父身患絕症，看見太祖母日以繼夜地照顧太祖父，她對太祖父的愛彷彿用不盡。有一天，我問了太祖母一句﹕「你累嗎？」。太祖母說﹕「累，的確很累，但這是值得的。」也許，愛本身其實早已包含了痛苦。在面對死亡時，解除痛苦固然重要，但原來有些痛苦是值得的。只要有愛，有時候無論有多痛苦，此痛苦也可以變得不很重要。既然我們擺脫不了愛，何不自我反問一句﹕「這樣做值得嗎？」既然值得，我們的愛，就會無怨無悔。再加上，「上帝之愛」或者「神明之愛」，我相信我們可以為死亡作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