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活了將近十九年的歲月中，曾經歷過兩次親人的去世，給了我很深刻的感受。

 那時我還是小學四年級，是一個不知愁滋味的年紀，自然對生死也沒有概念。突如其來的一通電話，父母就匆忙地和我們一起回到故鄉。後來我們知道是祖母去世了，卻沒有很深的感覺。可能是因為相處時間不多，我們住在香港，而祖母住在故鄉佛山，所以大家都沒有很多的接觸，和祖母一起的記憶也很少。

 我印象中的祖母是一個慈祥的老奶奶，她的手很巧，會教我們摺很精緻的紙蓮花，還有其他可愛的小東西。我也很喜歡睡在祖母的安樂椅上，就好像搖籃在搖著晃著，天花板的風扇又會輕輕地吹動著我的頭髮，很是舒服。這在長輩家中的無禮行為通常會被原諒，因為一雙長滿了皺紋的手，會輕輕地為我披上薄被，在朦朧的意識中我大概會滿足地笑了，實在沒有比這更舒服安寧的時刻。

 要說和祖母一起的深刻回憶，卻是和一顆爛掉了的蘋果有關。有一次，我到故鄉探望祖母，突然感到餓了，很想吃那放在桌上的蘋果。祖母二話不說，緊張地挑了一個她認為最好的給我。我一口咬下，卻發現蘋果裡面都爛透了，馬上把嘴裡的果肉吐出來。那時我看到祖母的表情，為了不能滿足自己的孫女，是如此的內疚難過，於是我知道我的祖母很愛我。雖然她是一個傳統不懂得表現自己的女性，但我可以看到她的愛和對我的關心。

 這樣一個老奶奶，卻不再有生氣了。守夜的那一個晚上，那濃濃的妝容，沒有使我害怕，卻叫我有點難過。火葬的那一天，母親哭得悲涼，我卻感到不以為然。直到那棺木下土了，現在回想起來，我只想到那墳地的幽靜。也許我應該會有更多的感覺，然而小孩子很善忘，無知而不懂事，所以我對祖母的回憶，都是她的好，還有那顆蘋果所給我深深的感動。

 生命總是會給人成長的機會。在我就讀中學五年級，正在為會考努力的時候，外祖父證實患上了癌症。大家會經常聽到癌症，因為這是電視劇中常有的橋段，但你完全沒法想像到當你的親人經歷這種折磨時，你在身邊所感受到的痛苦。他沒有痛苦得大喊大叫，表現得竭斯底里，但他輕輕地皺著眉頭，臉色枯黃，就這樣躺在那裡，靜靜地看著你，那深深的眼神，好像在說著什麼。那是無助的眼神，殘忍地告訴你，你只能站在你的親人旁邊，幫不上什麼忙。你可以看到他生命的消逝，但捉不住那微弱的呼吸。

 所以你受不了，你別開了看著他的目光，但心中卻有沉沉的壓力叫你透不過氣來。你很想填補他一直流失生命的洞口，但他身上卻沒有傷口。你會一直在思考癌症是什麼，然後你會明白，帶走他的不是疾病，而是時間。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很吃力，難以張口說話，甚至沒有力氣舉起雙手。你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忽視他的瘦削和無力，希望給他力量；當他說話時你貼近他的嘴邊，努力想聽到他說什麼，然而你的心卻慌亂了，你害怕錯過什麼而令他留下了遺憾，你知道他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聲呼吸，都是風中的殘燭，這是你知道的。雖然我們都不知道生命是什麼，但他身上有著死亡的影子，那是人的本能所能感受到的。

 你不再愛說話，看起來總是在沉思著什麼，但你知道你什麼都沒有想，因為你什麼都沒法想了。

 你會開始回憶往事。我的外祖父，他是多麼好的一個人，他對我們的愛，展現在他看到我們時的笑容上。外祖父和我們都是住在香港，週末時他會到我們家探望我們，或者我們也會去探望他。每到新年的時候，我都喜歡到外祖父家吃飯，不但飯菜很豐富，而且可以看到美麗的煙花。那是公屋裡的煙花，沒有很華麗，也看得不太清楚，但耀眼的是我們臉上的笑容。他總是問我們需要什麼，想要什麼，然後他都會儘量滿足我們。他也是聖誕老人，卻不只在聖誕出現。我們的母親小時候受了很多苦，他對我們的母親很愧疚，所以叫我們要孝順父母，看到他那滿臉的歉意，我知道他是對的。那是在老人的心中一個小小的願望，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幸福，然而他老了，無能為力了，所以把這個重任托付給自己的孫兒。

 但一切都完了。他在某一天停止了呼吸，留著我在那上課的日子瘋狂地哭著。那眼淚是沒有意識了，只是單純地向外奔出。同學在我身邊緊咬著唇，我看到他們的擔憂和悲傷，痛苦好像也被分走了。老師的關懷和安慰，我到現在還是很感激。我知道我身邊還有很多我重視的人，也有重視我的人，所以我努力振作，壓下沉痛的悲傷。

 之後，我曾經夢見我的外祖父拿著水果站在我家門前，眼神很悲哀，而且不肯進門來。我不說這是鬼魂的報夢，因為我知道這是我對外祖父思念的投影。我們都沒法忘記去世的親人，這是人之常情。因此我一直在想像他過得很好，脫離了痛苦和悲傷，至少他從老年和頑病中解脫了。這種想法是逃避，但我願意積極地逃避，總比消極地接受好。

 到現在我還想著也許有一天，外祖父會突然出現在門前，像過去一樣探望我們。我所重視的不是生死，亦是想告訴我親愛的外祖父，我並沒有忘記他。我相信只要我還記得他，那他就是永遠的存在。親人的愛成為永不止息的回憶，在我每次回想時，都再次感受到那份真摰的愛，好像他們仍在我的身邊，不曾離開……